次日清早,甄姑娘身披墨绿色撒花褙子,脚穿一双短毛绒靴,踢踏着步子找来右文的住处。
吆喝了几声却未得回应,甄姑娘绕向草园后庭,见右文正打着拳,劲力所到之处虎虎生风,隐有千钧之势,比起之前狠厉果决得多,只是全身上下见不到一滴汗渍。
甄姑娘见多识广,并不作怪,自去前院与两只羊崽子作伴。
不多久,右文从后园绕出来,神情如常道:“甄姑娘来得好早。”
玄器真灵并没有天生确切的秉性,大多会受到周身之人品格脾气的影响,你以什么面目对它,它就如何对你。甄姑娘见右文不复昨日的愁容,也不贸然猜想她一夜间想通了什么事,兀自直爽道:“文姐姐好久没回来了,咱们上次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呢。”
右文莞尔道:“自当把整个故事给你讲全,还怕我赖账不成?走,先帮我读两本书?”
甄姑娘应了声“好”,接过两本典籍,二人便一上一下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一口气读到傍晚。右文一面听记书本的内容,一面惊觉自己比往前似乎更见聪慧,一字一句背诵起来竟不必耗费太多精神——也不知是修行幽气有所小成,还是这些典籍翻来覆去已被我吃透了大概?
此时的右文明面上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那是她将泉州的事端强按着吃进肚子里了。大忘川诸人从不妄行道法,即便有那个本事也不会随意窥探右文真正的心思,各人做好分内的事,一天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在甄姑娘看来,若说右文回山后有什么明摆着的变化,约莫是比之前更加刻苦了些。晨起即练拳,而后一本本地翻阅正房书架上的道门典籍;午后与剑姑娘、羊生等人拉扯些王中孚的轶事——虽然羊生对王中孚亲赖幽气的修行十分不满——接着又读起书来,只是每到傍晚便连番喊累,大多时只顾得上胡乱吞咽一颗辟谷丸,就拖着步子回房间睡下了。
若非主动留神,右文也察觉不出自己已能时刻保持屏气住息的状态。如今一走一停皆靠着丹田起伏带动周身气脉,葛师兄传授的第二道口诀也思来想去不知多少回了。到底何时才能更进一步?
如此,到了右文回来大忘川的第七天。
早起洗漱后,右文怔怔地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发呆,对清晨的冷风与特意前来的书伯毫无知觉,直到一声“右文姑娘”将她唤回当下。
书伯关切道:“泉州王家的事问清楚了。”
右文深吸一口气:“怎么样?”
书伯:“本来上一周要定亲的,可是姑娘家的同胎弟弟大闹祠堂,只好又改到年后正月十五。”
右文双眉一紧,话间夹杂着一丝忐忑:“她弟弟怎么了?”
书伯叹道:“她弟弟不愿姐姐嫁给两个痴呆,放火烧了王家的祠堂。”
凭自己侍奉大户人家的经验,毁坏祠堂一事绝无商妥的余地。右文愣了两息,缓缓低下头:“然后呢?”
“已被王家挑断了手筋,押去泉州的官府了。”
“他们家人还好么?”
“他爹急火攻心,也病倒在床。原本重疾的娘亲却在这当口慢慢褪了病症,重新下地与女儿打理起府中的大小事项。前前后后又往王家大老爷那边磕了好多头,请求留儿子一条活命。”
右文眼神越发没落起来:“书伯,凭你的本事又怎么看不出来,他娘到底为何突然好转了?恐怕是大限之前回光返照吧?”
书伯摇头道:“并非如此。她娘亲的病状确实在好转。我在她们家看到一盒七转回春丹,与童哥描述了大概后,说是产自善渊盟的炼丹师。恐怕这里还另有牵扯。”
右文一挑眉:“难不成是王磊?”旋即语气复杂道:“……他倒还不是十足的坏。”
书伯见右文心有所指,也不多问,继续道:“总之,定亲改到了过年后,正月十五;婚期则大概得再有三、四个月的光景。”
右文颔首向书伯道了谢,再无多言,起身走向一处空地练起了拳法。
正巧甄姑娘寻来草园,截住正要回书院上课的书伯,轻声探问道:“如何?”
书伯:“右文姑娘什么都没吩咐。”
甄姑娘点头道:“贾婆婆和我说,文姐姐若不提,我们也不必毛遂自荐地做些什么。哪日她真要我们相助,也必不会缩头缩脚。我们几人等着就行。”
书伯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自那以后,王右文于外事不闻不问,一日更比一日刻苦地修行,却一连小半个多月也毫无精进的兆头。
山人不问岁月短。大忘川几人原想给右文过个年,但见她除了读书、练拳便是埋头苦修,似乎并无过节的兴致。玄器真灵本就不在意凡尘间约定成俗的节庆习惯,于是也各忙各的事物去了。
转眼,离正月十五只剩下三天不到。
眼看距离泉州六爷家王齐贞定亲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外加上少了三羊石窟的护持,右文心里的烦躁无从调和。
直到有一日,右文正自顾自闷头吃着饭,一黑一白两只羊羔忽地跑来身前往自己腿上蹭个不停。抬头一看,羊生披着一件混黑色的毛绒斗篷,皱眉道:“最近你满身的煞气直往外冒,可曾知会过你的师兄们?不会是修行出了差错吧?”
自打右文住进草园,虽然时而也与羊生攀谈过几次,但从未贸然追问过他的来历——为何住在大忘川?是否也是玄器真灵?两只羊羔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羊生,是如“剑姑娘”一般的昵称,还是正儿八经姓羊名生呢?
细想起来,大忘川每个人似都有些台面之下的隐秘,但互相之间从不逾越那道“非说勿问”的界限。更何况右文真心体会得到,此方天地之内并没有任何造作的虚伪与刻意,于是便顺其自然地融入进来。
王右文曾猜想过羊生是否是羚门中的一位隐士,毕竟大忘川与羚门辖下的三十六州郡相毗邻,而此人又整日里与两只羚羊幼崽为伍。
无论怎样,羊生对幽气为本的道统嗤之以鼻,甚或怀有些恨意也未可知;这从他批判王中孚的言论中便能辨析清楚。若非二师兄借着太乙明神玉在自己体内施了障眼法,右文绝不敢肆意在他面前以潜息之法锻养浊气。
羊生见右文怔在原地,只好朗声又招呼一遍:“右文姑娘。”右文回过神来,听羊生重复道:“你最近煞气太重,要不要去童哥那里找些丹药调和一番?或给你的师兄们写个信问问?”
右文反问道:“我煞气重么?”
羊生指着右文脚下的羊崽子道:“你看她们。”
右文本以为一黑一白两只羊羔凑近身边是与她玩耍,如今一细看,竟发现它们抵着自己的裤腿摩挲个不停,似是以毛发为掸子使劲刮蹭着什么东西,仿佛自己的双腿粘了脏东西一般。
羊生解释道:“这两只小羊对煞气最为敏感,这几日来即打颤又流鼻涕。我本以为年关已过,一阳初生之际,难免有些秽塞的郁气还没完全散去。今天见它们忍不住往你身上乱蹭,又看你一脸阴郁地不知想着什么,才过来问问。“思忖一番又道:”我如今没什么修为,看不透彻,但我还是觉得你去童哥那里诊治一番的好,免得你那些操劳在外的师兄们疏忽大意,坏了你的根基。”
右文修行至瓶颈,心里总惦着泉州王家那对龙凤胎,尤其两日后封家便要前去和王齐贞定亲,此时此刻确有一股恶念缠绕在右文身侧。
随口答应了羊生,右文走出草园,却犟着脾气不往童哥的住处去,而是胡乱在大忘川的山谷里迂回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