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南鸢城外,咏霖湖。
一梭轻舟挨着岸边的密林泛流而下,雾霭层叠之间,两粒人影隐约可见。
船头站着一位官家气派的人物,身着蜜合色绒衣、头戴九阳巾、脚穿小平履,自顾自欣赏着周身景致。
这人身后有一副紫木茶几,上面摆着一盏红泥暖炉,三副阳木茶具,另有一位鬓白如雪的耄耋老者盘坐于案尾,银发束着木簪,靛蓝道衣贯身,双手攥着一柄拂尘按在膝上。
老人眉目缓闭,一派安详肃穆的姿态。
临近了看,这舟楫竟是无浆自行,腾云驾雾般向着湖道下游泛去。
舟上两位乘客也不多言,观景、养神互不相扰。
日落西山,野莺飞啼,轻舟渐入无人之地。如此情景中,远方传来一声洞穿行云的探问:
“月华与伴,烟波浩淼。舟上的两位朋友好一派仙风意境,可是往离园方向去的?”
船头那位俏官人向声音来处望去,继而与老者询絮道:“师父,前方有个人影,似是个搭顺风船的便宜货。”
听这位官人的声音,玲珑喜人、跃然不羁,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哥儿。
老道士抬首望去,片刻思索后道:“是个入道不久的修士。应是往离园去的……”略微沉思片刻,又道:“唐儿,咱们近前去,看得确切一些。”
晓月渐升,岸边那人见湖中舟筏向自己泛来,喜形于色,不禁抬手挥舞起来,似是担忧自己被错过似地的,透出一副青稚的朝气。
被唤作唐儿的女公子见状哧地轻笑出声,回身向师父道:“哪儿来的小瓜皮,初出茅庐的模样。”
老人双瞳一闪,定论道:“观其心法路数,是碧山派的道统……嗯,不过刚刚证入小三诀的境界,不知他去离园凑什么热闹。”
唐儿应道:“这倒有趣的紧。”言必,似是想起什么,又警惕道:“会否有诈?”
一息沉默后,老人平静道:“有我在,不打紧。”
轻舟向着岸边驶去,直至五丈远时却不再趋近。唐儿出声唤道:“岸边的小儿郎,若是往离园去的,自己上来罢。”
陆上那位青年也不做作,此行虽是他初出山门,毛手毛脚不免青涩,但好在心思活络——船上两人的修为俱比自己高出不少,尤其那位老道士,铅华尽脱、神意凝练,只是孑然端坐,便给人一种海峰天枢、云山地柱之气象。其灵机清裕之势,连自家师尊也不如。
扯着胆子想,此人或是哪家宗门之掌也有可能。
这等人物当然不会专为自己泊船——并未多言,岸边青年一个飞跃,倚着徐风起落飘飘然落在舟中,先是向船头那位俏官人屈身致意,再向那位深不可测的老道士执了大礼。
临近了看,这年轻人一身素绸简装,衬出其清明俊雅,丰神爽朗的模样,剑眉之间隐隐藏着一股稚气,端的一幅初生牛犊的模样。
礼毕,年轻人向舟中二人自报家门道:“晚辈徐霞客,是碧山派第四代真传,南漳真人座下弟子,见过两位上真。”
姓唐的那位官人见他不卑不亢,话条利落,便少了三分警戒,不掩声色道:“我不是什么上真。你叫我唐二就好。”
徐霞客初见这官家人物,因其束腰削肩、烟眉飞跃、目盼脉脉、神彩清伶,正感叹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端正的公子哥儿,却忽听她口吐女声,心中释然道:“后进徐生叨扰了仙姑行船,还望宽谅。”
大罗界内,“上真”二字只用于称呼渡历苦海劫后的大能修士。如今唐二不以此号自居,显是修为还欠缺着。另一边的老道士则不多推搪,只说道:“不打紧。也不用多加礼数。”
徐霞客见老人并不推拒“上真”称谓,虽然早有了估计,却仍抵不住心中惊奇——此人修为竟真的高过自家师尊!
徐霞客毕竟未历世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怎样在意舟上二人刻意撇去道门来历不谈的心思。毕竟自己的境界实在太低,凭面前二人的修为,若真对自己有歹心,他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脱的。还不如放宽心,顺其自然。
无论如何,他必须去到离园,亲眼瞧一瞧这一场万年难遇的事机!
缄口不过几息,徐霞客年轻气盛,终究忍不住心中悸动,小心翼翼问道:“上真与仙姑往离园去,可也是因为此间变故?”
唐二先是看向老道人,见其容情安定无所表示,于是接住徐霞客目光道:“你都听说了什么?”
徐霞客:“离园境内藏有珍宝、道传无数,其结界每六十年才能穿度一次。听闻这一回,和歌山的真传大弟子不知怎么地,竟陷进园子里某个死劫中去。外界传言,说和歌山无论如何也要救出这位弟子,哪怕施以玄法也在所不惜……”
唐二笑道:“这我是不信的。玄法之力代价深重,非是此时此地的手段。就算和歌山的真传小子是圣人转世……嗯,也不见得划算。”
徐霞客不愿面前的俏仙姑看轻自己,不甘心道:“晚辈也晓得此中厉害。上一次玄法出世还得追溯到千百年前的灾劫。但我家师尊说了,和歌山这位真传牵连着大因果,如今此人不知为何落入死劫,和歌山的剑仙放话道,不惜动用玄法,也要救人于绝境……”
唐二不动声色地向师父瞥了一眼,见他老人家仍未表示,便佯作严肃道:“噢?若是碧山派南漳真人的信儿,倒是可靠。”
徐霞客:“是咧。各门各派已于七日前遣了人手,如今齐聚离园境内。不怕二位仙长笑话,晚辈虽一介末流,但志在大道,我碧山派门户距那离园也不过两日脚程,逢此变故之际,天下英才汇聚,我势必要去瞧瞧,今后大道争锋,与我徐霞客同路之人,都是什么模样!”
唐二见这姓徐的后生一派凛然,击掌赞道:“真得劲!凭你这股朝气,此番便送你一程。”
徐霞客心中正激荡着,忽听唐二揭他底细,不禁又腼腆起来,拱手谦道:“晚辈一时冲动,临到途中才想起,若没有渡界法器是怎样也去不到离园境中的。因此在岸头冲撞了仙长法架,还望恕罪。”
唐二摆手示意无碍,笑道:“你拢共等了多久?”
徐霞客搔首道:“实不相瞒,仙长们之前,已有十三架法舟无视晚辈,径自行去了……总共等了、等了整一日还多……”
唐二想象着徐霞客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每见一艘法舟便要叽里咕噜咬文嚼字一番,“朋友”长、“前辈”短地呼唤着,到最后却落得个“半夜里的铺盖——没人理”的下场,好不滑稽,畅然大笑道:“你还真是执拗,连我们这艘落魄小舟也不放过。”
徐霞客瞅向静坐一旁、不动于物的老道人,拘谨道:“二位仙长道行深邃,舟楫虽漏,但德性却高,晚辈叨扰了、叨饶了……”
言至于此,老道士仿若从定中复苏,双目缓落于徐霞客——这老人眉眼顿开之际,犹如天水垂坠,初看时温雅澄明,像是春日小涧,与时舒卷;再看时却如惊洪冲决,好比被山岩环锁的水瀑,经久囹圄之后得以解脱,如万马初发诚有雷霆之势;但这水势尽头终归是渊然澄碧的汪洋大海,波澜不惊,承纳万象——
甫一对视,徐霞客只觉得全身上下一派污垢尽被冲刷干净,于是心扉渐开,恨不得对眼前这位老人掏心掏肺,将此生所有经历事无巨细地吐露出来。
下一刻,徐霞客忽有灵识出窍之感,眼眸中光景变换:己身从呱呱坠地、父母被山匪所害而自己侥幸出逃、后被师兄收留、拜入碧山派门下……旧时情境如走马观花般在心中翻转不停,直至过往种种竟然逐渐陌生起来,自身灵识则往无边窈暗中缓缓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