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书伯,你瞧那边的三个少年。他们穿的道袍与我这一身倒挺像,多少又有点不同,这是为什么?”
书伯卖弄道:“待会你便知晓了。”言毕,神情里透着欲言又止的谨慎,思索了片刻,才又说道:“右文姑娘,有件事可能得麻烦你……”
小文笑道:“嗨,书伯你还跟我客气?”
书伯笑答:“待会儿进了学院,你务必守好自己真正的背景身份,不能让旁人知晓你三清道的传承。”
闻言,小文心底里一阵瘙痒,但又不知从何问起。书伯看在眼里,解释道:“羚门素来与三清道交好,让你如此做,却不是为了道门……”
小文一番思忖,谨慎道:“难不成是因为……”
书伯颔首道:“若你被天芒书院知晓了底细,恐怕连带着我也会被着看出些端倪。我们玄器真灵,信不过道门……”说罢,眼神中闪过一丝深远而哀戚的无奈。
面子上,小文总被人说伶牙俐齿、八面见光,实际这些“机巧”与“玲珑”,都是被过往年间的遭遇硬生生凿出来的,因此心底深处埋了不少窟窿,这就是所谓的“心眼”了。
小文觉得,书伯既然将自己的难处如实相告,可见这世上,仍有些羁绊不必在“心眼”里穿针引线,于是一拍胸脯,轻声笑道:“书伯你放心好了。二师兄本就嘱咐过我,大成真人境界以前,不得以三清道的名号行走天下。“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尽管相信我王右文。”
说话间,驴子驮着二人,被斑驳满疮的黑石城墙挡住了脚步,“东兴城“三字刚正不曲地挂在城门之上。
书伯向小文示意,二人朝着西边的侧门行去。还未走近,侧门便开了一扇小窗,其中探出个城防兵的脑袋,瞥到书伯与小文的身影,立即缩了回去,将侧门撑开一道入口。
“书伯好,吃了没啊?“隔着一段距离,城防兵向书伯问好,显是相熟已久了。
驴子临近后,书伯笑答:“吃了、吃了。今天没见着小陈呀。”
那城防兵注意道小文的学袍,恭谨一礼后,回书伯话道:“您是说康生?他媳妇儿昨晚生啦,和大鼠头换了个班!”说罢,另有一个鼠头鼠脸的人从侧门后方冒出身子来,向书伯招呼:“书伯,早上好!吃了没啊?”
书伯摆手与大鼠头打了照面,又与原先那人道:“恭喜啊,明日我托童哥儿送一匣丹药来,给小陈家的补补身子。”
“哎哟,那真是麻烦您老了。”
小文讶异于卫兵和书伯之间的家常小话,恍惚间回忆起自己当年,替王家小姐跑腿时与城里各户人家打过的交道。如今走在相隔万里、相差百年的另一座城中,“骑驴观花”地略过主干道两旁的商户、酒楼、典当、拼铺,似乎一切也并未怎样变化。
回过神来,一座粉墙黛瓦的大观园傲立于道路的尽头。与城口市场的繁闹不同,一切悸动与喧闹,在此座观园前都仿佛被扼住了要害,再也作弄不起什么声势。
“天芒书院”四个字下,来往行人自觉地噤声不语。只有混迹于满园秋意的斑鸠,时而鸣叫出声,点缀着园子的声律。
“天芒书院。”小文不自觉地读出声来。
二人下了驴子,将辛苦了一整早的牲口交于一位知事。书伯领着小文,直接越过列队在门前的一众学生,走进了书院。这些年轻人中,有两三个是小文早前在城门外照过面的,此时与小文擦肩而过,均自喃喃叫了一句“师姐好。”
书伯在前,轻车熟路地引着小文左拐右拐,直至耳旁涌来一阵略显青雉的诵读声。再绕过一弯竹林,一间四面镂空的凉亭显现出来。亭下已坐了八个面容娇嫩的少年少女,正自顾自读着书。各人身前都有一张石台,笔墨纸砚无一不缺。凉亭最深处,一位眉眼清秀的青年看到书伯与小文的身影,缓放下手中的墨笔,仔仔细细将袖摆卷至小臂,轻点脚尖穿过一众少年书生,施施然朝二人走来。
小文注意道,这人与自己的学袍是同一规制的。
这青年的气态尤其折人心神。小文从未接触过多少正儿八经读好书、好读书的贵族子弟。但若真有这样的人,当是眼前这般贵而不骄、卓而不傲的模样。
只听这青年掷地有声道:“成秋奎见过先生。”闻言,小文心里暗自嘀咕,书伯竟是这书院里的教习?
书伯颔首道:“秋奎。这是今日来旁听的,拜托你了。”
小文上前一步,激动道:“我叫王右文。”
成秋奎向书伯恭谨道:“那是自然的。”转而于右文指了一处凉亭下的空位,道:“师妹,你坐那边罢。”
平生第一次上课,虽是与一群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少年们作伴,虽然老师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青年,但小文仍止不住内心的雀跃,嘿嘿笑着,蹦跶着在凉亭左角的一处空位坐了下去。书伯则示意成秋奎探过身来,小声嘱咐道:“右文姑娘才来不久,不会与你们竞争今年的羚门席位。你不必多做试探,只当她是天字班的一员就好。”
成秋奎应道:“尊先生的话。”
书伯又叮嘱了几句,朝小文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青竹林中。
盘坐在松软的蒲团,王右文拨弄着身前的文房四宝,本想自己研个墨,忽然发觉亭子里的朗读声有一茬没一茬地散漫起来——原来是四周的后生们忍不住好奇,总往自己这边打量。更有甚者,例如右文正前排的圆脸小子,为了端详自己的学袍,一副恨不得把脖子扭断的模样。
一路上,右文早有估量,书伯塞给自己的这身衣裳,恐怕名堂不小。
“时辰到了。”
成秋奎送走了书伯,不慌不忙踱步至凉亭最深处的石几旁,只这么一句低语,亭下的孩子们便一派肃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