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妭见他不走了,便强力把他推了回来,心道:我好不容易能亲自见识神医的真面目,这公子正好可以做个见证,看看这神医的能耐如何。
薛正不大情愿地半推半就着坐了回来,背挺地僵直,手也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墨妭站在他的背后,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可这回看这公子的架势,不知怎的,手伸到一半也开始微微发抖,终是深吸一口气,秉着呼吸摸上了他的外衣,再狠狠心,鼓足了劲儿,却又万分小心,似乎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宝物一般,将衣服给他一层层地褪了下来。
在肩头裸露的一瞬间,薛正的指甲陷进了肉里。
万幸,一切静悄悄的,他没有听到被吓着的惊呼声,却再次听见了童年时父亲的咆哮:“连这样的比武都拿不到第一,比你兄长差远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天资不够,就要千百倍的努力才不会被人轻视!我今日打你,就是要让你知道,技不如人就是要挨打。我打你只是一时疼痛而已,伤在身上,以后再输给别人,伤了性命也怨不得人!”
那张牙舞爪的荆条带着倒刺,撇头盖脸地打下来,钻心地疼。每挥舞一次,倒刺便要扯皮带肉,不消几下,他便昏死过去。然后,会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他几次想继续装晕,却还是没能躲过那荆条。
没拿到第一,要挨三十鞭;要是连前三甲都没进,便要挨五十鞭。哪怕他早就浑身瘫软,该受地一下也不会少。他的视线慢慢模糊,身上的温度在渐渐消散,是不是要死了呢?有时候他想着自己要是这样死了也好,不用受这样的苦,也不会让父亲太过失望了。
找不到兄长,父亲还可以和嫡母再生一个嫡子,想必那一定会像兄长一样,天资聪颖、七窍玲珑,哪一样都胜过他。
可任凭父亲打地再狠,他也不会死,过几天他便血肉模糊地在床上醒来。
空荡荡的屋子里有早已失了温度的汤药和吃食,他挣扎着起来,一个人吃药、休息,有时候醒着能见到医者,会替他查看伤势,临走时叹口气,摇着头。
可是父亲在哪里呢?他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等自己身体复原了,他便会来督导自己的武艺和学业了。此时的他便会渴望自己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多见上几面。
褪下了层层的衣服,映入眼帘的是匀称结实的肩膀和背部。如果将肌肤比作一副画布,那这便是一张干净白皙的底纸。但这纸上却纵横交错着深浅不一的褶皱,将这底纸原本的美好破坏地一干二净。
墨妭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敢吐出来:这个年轻的公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呢?他看上起来温文尔雅,而这背后……
“这些伤在身上,恐怕有十来年了吧?” 连道元走上前仔细端详起来。
薛正僵着背,微微点点头。十岁以后,他武艺和文采在同龄人中已经无可匹敌,便再也没有受过荆条之苦。十二岁之后随镖局走镖受地伤都是些皮外小伤,多养些时日,伤痕便消失无踪了。
墨妭听地瞪大了眼睛,十来年之前,他应该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人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重手?想自己父亲对自己也算严厉,她淘气顽皮之后打骂也是常事,当时觉得很疼,却从来没有留下什么疤痕。再看他时,她的眼中便多了一丝同情。
“陈年伤痕,要去是费些神。”连道元沉吟了一番,“需要将这带伤的皮肤整块割下,敷以药草,然后悉心养护,直到肌肤重生。不过这割肤之痛、修养之痛,可不比当初受地苦少。老夫从医多年,也从没有遇到有人要求去这样大面积的陈年伤疤的,”说到这里,他兴致勃勃地凑到薛正面前,“你要第一个试试吗?”
墨妭听着听着,不觉抱紧了自己:割皮肤!长皮肤!这是要受虐吗?
“前辈没有医治过类似的病人,怎知这法子管用?要说这重新长地肌肤还是有些伤痕,可怎么办?”薛正似乎完全没有关注到墨妭关注的东西。
连道元呵呵一笑,摸着胡子说:“莫说我了,就是全天下的名医恐怕也没几个治过这个。要不然,你也不会从外地巴巴地来找老夫了。你要是愿意一试,我便尽全力医治,你要是不信,那就请回吧。”
薛正犹豫了,他默默无言地穿好了上衣。
墨妭乘机凑到他跟前,小声规劝:“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万一受了这么大的罪,却也没什么起色,那可赌太大了!”
薛正叹一口气:“要是我不去试一试,那这伤,永远都在身上。”
墨妭转身问:“神医,你这就没有什么祛疤的药剂吗?别那么吓人的。”
连道元想了想:“有是有,不过基本上对新伤疤比较管用,对这么早的旧伤痕可能也有些效果,原来用于产妇祛妊娠纹的比较多,公子要吗?”
薛正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墨妭趁他还未回答便抢先答道:“要,先拿来给我们试试吧!”此话一出,本想说些什么的薛正终是没有再开口。
连道元回去摸索了一阵后,找来了一个小瓷瓶,摊开了另一只手的掌心:“一片金叶子。”
墨妭惊地张了张嘴:“金叶子?”这神医要价可太高了吧,刚才那两人不是说不用钱吗,这我得存多少个月的月钱啊?
连神医不高兴了:“我的药可都是好药、奇药,绝对物超所值!一日三次,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包你一年内的疤痕保消失无踪。陈年伤疤,你就多涂些时日,疤痕也会淡下去不少。这一瓶能用一年呢,要么?”
“要。”薛正付钱付地斩钉截铁。
墨妭却在心中祈祷着:值一片金叶子的药,外地来的公子,你可千万别被骗了。
过后,两人出了门,却不见各自的随从,便在不远处的树下站着。正午时分,树荫底下倒是还有着一股凉意。
薛正拿着那个瓷瓶凝神,墨妭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着割皮疗伤的事,便尝试着说:“公子,我幼时贪玩,也在身上留了不少疤痕。”说着,她卷起了衣袖,一截玲珑的皓腕露了出来,晃亮了薛正的眼。
她手肘一翻,关节处一块紫黑的印记赫然映入眼帘,与这白皙的手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小时候打碎了砚台,还摔在了砚台上,墨汁进了皮肤,十多年了,还有这个黑印。”墨妭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角,“这里,小时候碰过大理石,脑门都凹进去了。”说完,她凑近了些,皱了皱眉,左额头上果然出现了一道凹进去的痕迹。“膝盖上还有一块疤,摔在石头上留下的,小石子到现在都还在肉里。”说着,她准备将膝盖上的伤疤展示给他看,手刚碰到裙角,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便讪讪地放弃了。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见笑了。你肯定也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身上有这么多难看的疤痕。”薛正笑而不语:我认识的小姑娘身上有更骇人的伤疤,你这个真是小巫见大巫。
墨妭正色道,“不过,这些瘢痕都只是在我身上,而你的疤痕,其实是在你心里。”
一开始,薛正还是温和又不失礼貌地看着她展示的一切,像一个宽容的大哥哥有些有趣且无奈地看着邻家妹妹在嬉闹。直到墨妭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抽走了他眼神中的所有温度。
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地冷峻,原本弯弯的眉眼中满是寒霜,似乎他从一个春风和煦的翩翩公子突然变成了一头随时要发怒的野兽。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像是审视,又像是在无声地指责,一股强大的压力挟制着她。
墨妭忽地一下慌了,身子往后稍稍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惹人不快,于是连说三声:“对,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魂游天外的薛正突然松了开了紧绷的脸,像是三月的冰霜忽然遇了暖阳一样裂开了缝隙。
“姑娘心性纯良,乐于助人,又能够体察人心,何来过错?”他是神色终是缓了下来,温柔一笑,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墨妭“唰”地一下红了脸,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低着头跟着笑了起来。
“小姓薛,单名一个正字,未及弱冠,尚未有表字,还未请教小姑娘芳名。”他满含笑意的眼中有漫天的繁星和纷飞的蝴蝶。
“我……”墨妭开口的一瞬间,看到树后面有个人影一晃,偷偷摸摸地不像好人。这玄义坊人杂事繁,可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想到这里,她放轻了声音:“这里人多嘴杂,恐被有心人听了去找我麻烦,我只告诉你我在外面叫莫离,莫要骗我的莫,发现你骗我就要你离开的离。”说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嘴唇,抿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