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时节里,雨水总给人一种混乱的感觉。它不像春天那样轻柔,不像盛夏那般暴躁,不像深秋里的寂寥。
它介于二者之间,又游离于夏秋之外。它所有的,是错落在时间里的混沌,破碎在空间中的不安。
洛封顶着雨水向外狂奔,身上却没有任何冰冷的感觉,他只感觉阵阵清凉,从头到脚,遍布全身。
这种清凉感将他心里的躁动都冲刷了不少。但心火难熄,那种强烈的内疚和不安,只不过是被雨水的冰冷压下去了,并没有被洛封推卸掉。
他依旧背负着,承担着一切。
跑了多久,洛封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迷路了。至少在他停下的这里,完全看不到华阳中学双子大楼的影子。
而转目四顾,全都是树,密密麻麻的,甚至找不到人行的一条路。郁郁葱葱之间,洛封就是一个例外。
恐惧感被冰凉的雨水渐渐压下,清晰的意识浮出脑海。洛封抱着头蹲在地上,他闭着眼睛,眼前一遍一遍回放,回放已经发生的事。
他不安,内疚,恐惧,失落,愤怒甚至有一些自喜……他的精神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十几种情绪的洗礼。如果不能立刻摆脱这种状态,或许,他离奔溃也不远了。
他看着右手,慢慢伸出来,握了握,又张开。他感觉到,四十三条生命轨迹在这只手里断绝。在他眼里,右手肮脏,污秽,占满血腥,不忍直视……
他拼命地摔打这只手,用石头砸,握拳捶地,击打树干…仿佛和这只手有不共戴天之仇。
………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洛封感觉,他快疯了。
直到,直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你这,也算是,穿林打叶吗?”眼前,站着一个身穿蓑衣的年轻人。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洛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我要怎么样,与你无关!”洛封的疯狂被年轻人的出现克制了,此时,又一次恢复了些许理智。也是在这时候,右手的疼痛触动心扉。
洛封忍着撕牙咧嘴的冲动,想把这年轻人好紧支开。“你是什么人?干嘛偷窥啊!”
“偷窥?”年轻人看了看四周:“难道这片小树林是你家的?只许你来,我就不能来?别人就不能来了?”
“说到偷窥,你刚刚发疯的样子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吗?你自己看得到吗?既然是表演给别人看的,怎么能说是偷窥呢?”年轻人笑眯眯地样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说得也就是年轻人这样子的。
洛封愣了愣,在他的记忆里,还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到这种地步。
“话说回来,我看你那只右手挺正常的,为什么你那么讨厌呢?”年轻人看了看四周一片狼藉,又注意到洛封有些颤抖还布满血迹的右手。
“我…”洛封本想说“关你什么事”的,可话一出口,就变了个味道。“它,沾满了血债,我,我用它杀了人。四十三个啊!!!”
最后一句数字,洛封情绪得到了极大跳跃,或者他也一直渴望着有一个人可以来开解他。而年轻人正是他抱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杀人?你是,第一次?”年轻人有些疑惑不解。
洛封也不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哦,这就难怪了。”
“你,你什么意思啊?”洛封有些紧张不安,像个等待医生确诊的病人,在他没有说出确定答案之前,心里的石头总是放不下。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杀人,有这种痛苦很正常。”年轻人缓缓说道,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威胁到我,我,我还是把他们杀了!!!”
这也是困惑洛封的第二道障碍,如果他们准备杀我,那我自卫反击,无可厚非。
可他们都逃掉了,自己还下了杀手,不是滥杀无辜吗?
不要问当时为什么没想到,拿一把枪,随便射了几枪,射完就走了。几天后才知道,自己射出的几枪打死了人,差不多的道理。
同时,也有人们趋利避害的正常心理诱导。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子。你踩死过蚂蚁吗?”年轻人问道。
“这个,谁没踩死过?”
“那不就结了,你踩死蚂蚁,有过愧疚吗?有想过把自己的脚砍下来吗?”
洛封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
“听说过‘蝴蝶效应’吧?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死去无数人,无数的生命都会凋零。这无数里的一部分和你都会有直接和间接的关系。这些罪孽,你有想过要一并承受吗?”
洛封懵了,不过仔细想想,确实存在某种联系。
刚刚自己跑出来了,如果那大汉要杀自己,找不到,会不会拿面馆里的人泄愤。会不会伤害墨萱和叶安,还要面馆老板。
想到这里,洛封的思维又清晰了不少。只听年轻人继续说道。
“我非常认可宗教里的一部分说法:每个人降临在世上,都是承载着一定业障的。无法否认,我们每个人都有罪。但是,有罪就不能活了吗?你对自己也未免太苛刻了吧!”
“当你背负罪孽,你想的不应该只是去回避,去推卸,去否认。有罪,背着就好了,一个男人,还能被几条人命压死?既然你杀了四十三个人,那就去帮助八十六个人重获新生,不够,就几倍几十倍去救赎。”
“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做过就是做了,还能怎么样?难道你砍掉自己的手来洗刷,就能否认发生的事实了吗?作为人,你很有良知,也很愚蠢!作为男人,你非常懦弱!”
“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就当没见过我。如果你想通了,就去自我救赎!”
说完,年轻人也不理洛封,背着蓑衣,在霏霏小雨中渐行渐远。
洛封在原地呆滞了好久,直到一个喷嚏打破宁静的树林。年轻人的话像一记重锤,打碎了他自我囚禁的牢笼。
古时征战,几千人几万人几十万人,为了故土和家园征战,杀戮,他们背负了什么?现在的国家军队,在和平年代一次次献身枪林弹雨,他们又承载了什么?
他们杀戮的本身就是在救赎!救赎他们身后的家人,君王,国家!
我呢?我杀了他们,我犯下了罪孽,可我救赎了自己,救赎了墨萱,救赎了未来可能遭受他们茶毒的普通人,救赎了因为他们枉死的魂灵。
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该死,他们杀人也同样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能过得好一点,无可厚非。但我,只是我,顾虑我所在乎的就够了!我不是圣人,如何兼济众生?
于我而言,杀了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所在乎的。明白这一点,对我也就足够了!
洛封终于想得透彻了,这时候,或许算是真正迈过了心里的障碍。这也并不意味着洛封以后杀人就再也没有心理负担,只是会小很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差点疯了。
而对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因果,洛封也不会再手软了,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
力量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最起码,为自己赢得了一个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拯救或者旁观,这,不会再因为能力不够而被迫选择。
但是现在,洛封摆正了心,却缺少力量。
洛封握了握右手,一阵刺痛,不由得呲牙咧嘴。刚刚自己还真是下狠手了,怎么刚刚没感觉,现在这么痛?
“踏!踏!踏!”
厚重的脚步声从洛封身后传来,这不是年轻人那轻缓平和的姿态。
洛封转过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双臂刺满蓝蛇的大汉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他身后,年轻人慢慢跟着,叶安走在最后,跟在年轻人身边。墨萱却不在这里。
大汉走到洛封身前二十米的位置,停下来,年轻人缓步走到一侧,和洛封,大汉呈三角形对峙。叶安走到另一边,与年轻人相对。
此时,洛封才发现,叶安怀里抱着一只木匣。很大的木匣,几乎可以装下娇小的叶安,被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叶安此刻也直勾勾地看着洛封,满脸期待。
…………
在洛封冲出面馆后不久,墨萱也想跟着追出去。
大汉擦了擦嘴角,缓缓说道:“这是我和他的恩怨。小姑娘,你没必要惹麻烦,如果他注定要死,也活不过这一年。如果他注定是王命,一年后他也能活。”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墨萱怒斥道。
“你没有实力,不信也得信!”大汉的声音里始终平淡,似乎无关紧要。
但叶安知道,这是一种藐视,对自己的绝对自信延伸出的藐视。她曾经在奶奶嘴里听到过这种语气,奶奶说完以后,立马把爷爷打得满地找牙。
“你!”墨萱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大汉没有多说,把钞票放在桌上,顶着大雨出去了。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和洛封的去向一致。
墨萱担心得很,却也清楚,自己去了或许真得只是个累赘。病急乱投医,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叶安身上。
虽然小萝莉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得过那大汉,她的第六感告诉她,那个大汉非常危险。但是出于对战斗的渴望,叶安还是一口答应。
“放心,抱在我身上!我一定把洛封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叶安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得意洋洋说道。
看,胸大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唉,自己为啥要说给她带回来呢?真是奇怪。
叶安出了门,转了几圈,身上多出了一只巨大的木匣,跟在大汉身后跑去。大汉也没有理会,应该是觉得叶安收个尸也还行。
在半路上,大汉碰到了身披蓑衣的年轻人,双方互相皱了皱眉头,擦身而过。又走了一会儿,年轻人遇到了叶安。
叶安的爷爷和年轻人的师傅是旧识,两人也见过几次。从叶安嘴里,年轻人知道了刚刚的少年正是自己监督的对象,又跟着叶安返回去。
于是,四人一并出现在这里,出现四方鼎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