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年后,城内不禁马匹座驾,洪沉伍带着林墨,一路杀到中城区,全城最好的书苑,瀚林书苑。
书苑门高一丈有余,门旁摆放一对石像,分别是儒教文祖与道教文祖,高高悬起的牌匾上,“文以载道”四字龙飞凤舞。
书苑外的围墙,足足占了整条街,苑内栽的什么杏树梨树铁树李树,都开出了墙。
林墨琢磨着,光是这书苑的一个茅厕,都抵得上自家小院那一圈的屋子。
洪沉伍把林墨放下马,示意林墨自己进去。
“再会,洪五爷。”林墨挥了挥手,大摇大摆进了这气派的书苑。
林墨前脚刚迈进去,书苑内后脚就有人迎上。
林墨一看这仆役打扮的下人,都青衫佩玉,红光满面,比自己都体面,顿时为年幼的自己感到脸上无光。
“可是林军统家公子?”仆人恭声道,要不是方才看到洪伍长亲自护送他来此,鬼才会把这脏兮兮的小鬼和那叱咤风云的林军统联系到一起。
“是。”林墨应道。
“林公子,请随我来,马先生正在授课。”仆人以手引路恭请道。
林墨应声走了上去,虽说这一声林公子听得怪别扭。
仆人领着林墨上路,顺便介绍起开办这书苑的马先生,马贾裕马先生。
与那籍籍无名的四和老先生相比,这马贾裕先生,似乎才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学士。
马贾裕早年赴平京城赶考,考取进士,拜入右尚书夏剑门下,在国京府担任知令一职,官从五品。
没过几年,据说这马先生看透官场炎凉,辞官还乡开办这瀚林书苑,培养不少人才,桃李满台城。
后来听叶倩说起,林墨才知道,马先生并非厌倦官场沉浮,而是身后没有靠山,被后生挤了下来。
马贾裕也没有才高八斗,出生平平,家中只是有些小钱而已,能在中城区开这间书苑,还得多亏他老丈人,刑理堂的城令使大人。
虽说浩劫过后,天道降临,源修可称霸一方,可南衍国并非强者为至尊,不论是台城城主,还是南衍国君,都只是未曾源启的普通人。
即便是十大宗城主,对上当朝南衍国君隋庆皇,也要敬七分。
武夫不得当朝,是南衍开国老皇帝,也就是上代国君,大佑皇杨志亲自立下的规矩。
纵观南衍除宗城外的七十一城,半数执御使都不是源修,打压源修气焰,是南衍隐然势头。
动辄开山裂地的源修岂是那么好打压的?若非如此,南衍也不会有什么无名会,闻道会,巢。
富贵人家的子弟,一般都会被送入书苑习文。若是有一日源醒,便会被送进源修学府,准备两大天源府的入学试。
在仆人带领下,林墨取了自己的书籍,从后门走进一间正在授课的教堂。略微环视一圈后,林墨走向最后一排,坐在一粉雕玉琢的女娃身边。
小女娃冷冷瞥一眼,让出了长桌,靠墙跟坐着。
堂上十余人纷纷投来目光。
马贾裕先生瞥了一眼,见怪不怪,继续讲学。
林墨玩味笑了笑,跟了上去,在小女娃身旁坐下。
小女娃一巴掌便甩了过来,林墨眼也不抬,一挥衣袖卷起那只粉嫩手掌,用书本在小女娃头上敲了一下。
小女娃捂着脑袋,瞪着林墨,分外委屈。
林墨看了只想笑。
这小小叶倩儿,实在是太可爱了!
“你不要太过分了!”
闻言,林墨有些诧异抬头,看见一吊三角眼的小帅伙子,连跨两个长桌,气势汹汹呵责来。
林墨一眼便认出了这目光阴寒的孩童。
周恒天!
马先生终于不能再坐视不理,重重合上书,“尔等想要造反不成?”
“我爹是林非凡!”林墨轻笑着蹦出一句。
全堂人,无论男女老幼,哗然变色。
马先生脸色阴晴变换,最终冷哼一声,“林墨,若是看不上我这瀚林书苑,我便叫人同你父亲说一声,送你离开便是,休的打扰他人。叶倩,周恒天,回位,莫要打搅我授课。”
林墨放开小叶倩,低声道歉一声,跑去与周恒天同坐。
周恒天头也未转,仿佛看不见林墨。
长桌很长,足以三人同坐,而这堂上,只有叶倩周恒天二人是一人一座。
林墨大致清楚,周自如与叶文恪自平京城下放而来台城,尚不足一年,本土老爷们摸不清其来意图谋,自然要处处膈应。
在书苑中的无形排挤,只是其中一处体现。
林墨还真没想到,自己年幼时能与周恒天有那么多交集。因为十岁前的记忆,是“他”的,林墨也记不大清。
“喂,你叫什么名字?”林墨伏在长桌上,立起书掩面,饶有兴致看着稚嫩的周恒天,问道。
周恒天正与马先生学诗,时而摇头晃脑,时而闭目遐思。
当马先生读到“莫问为谁题金榜,一朝看遍满城花。”时,林墨察觉到周恒天情绪上的异动,于是问道:“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周恒天依旧不予理睬。
“叶倩?”林墨戏笑道。
“你胡说!”周恒天脸一红,小有张皇道。
这回轮到林墨吃惊了。
没想到周恒天小时,还对叶倩心怀不轨。
“那你为何不去与她同坐?”林墨靠近了些,又压低几分声音,“是怕他人闲言碎语,还是怕她抗拒?”
周恒天也用书遮面,低下头:“我娘说过,我爹无江山社稷之才,又孤傲刚愎,注定会在台城埋没。可人家叶叔叔不同,仕途敞亮,要真为了他们好,就得划清界限。”
林墨哑然笑笑:“周叔叔叶叔叔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也没打算掺和。但是从今往后,在这瀚林书苑,便由我罩着你和叶倩。”
周恒天打量着林墨一身寒酸的打扮,满脸写着质疑,尔后继续学诗。
这一天下来,林墨着实威风了一把,把同窗十九人治得服服帖帖。这些官二世商二世,忌惮林墨的背景,不敢与其叫板。
还有些不怕事的,或还未被家中长者交代的,也被林墨“身教”了。
同窗十六人,大到十二岁,小到七八岁,无一人能在林墨手底下撑过两招。
往后在洛华天源府的体术绝冠,在这间瀚林书苑已有了苗头。
傍晚,下堂。
眼见同窗们都被接回去了,林墨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一个接他的人。书苑管事的,怕林墨年纪太小,万一在路上出事自己担待不起,不让他自己走。
而要等书苑有空下来的人手送林墨回去,得等到晚上。
林墨蹲在道教文祖裤裆下,望着街上往来络绎。
终于,街头出现一熟悉身影。
“这么晚才来?”林墨嘟囔道。
不是林墨嫌弃张道陵,只是眼前这瘦瘦高高的老头与周恒天那风姿绰约的老娘一对比,顿时就丢了牌面。
张道陵皱眉,“你怎么还是这样?”
“我怎么了?”林墨纳闷道。
“这湮灭之力还真是霸道,能让你在这奈落廊中保留记忆。”张道陵深沉道,两眼好似看破虚空,直视林墨脑中蛰伏的漆黑种子,“这样不好......”
“真是你个老东西?”林墨跳了起来,准备给他来上一下绝命断头钳。
“天地乾坤都给爷爬!”张道陵大喝一声,一巴掌扇在林墨脑袋上,看得旁人胆战心惊。
林墨如断线风筝脱飞出去,还没在地上躺多久,又晃悠悠站了起来。
“洛水湖钓鱼去不去?”张道陵道。
“去,为什么不去。”林墨只觉得脑袋昏沉昏沉的,虽说搞不清状况,可钓鱼还是要去的,毕竟河鲜解馋又不费钱。
......
夜晚,林墨与张道陵满载而归,在小院见到了病愈的王小幺。
林墨上前去捏王小幺的肥脸,看着面色苍苍的王姨,觉得有些陌生。而那个男人,还没回来。
一连数月,林墨都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所见所闻,都似曾相识,而且每晚睡得格外香甜,不曾做梦。
新历二十七年腊月,四和老先生病逝,林非凡带着林墨,在老先生坟前重重一扣。从此,林墨对待真真正正的师与长,都会敬重三分,不再无礼。
新历二十八年二月,刑理堂城令使冯秋生勾结异党,被满门抄斩。刺史左驾,周家,亦被查处。瀚林书苑墙倒,林墨蹲家,整日无所事事。
新历二十八年四月,老李头饿死在家中,林墨责问林非凡为何见死不救,为何不为建城老卒伸张正义。林非凡将林墨丢入新兵营一个月,不管不问。此后,林墨开始习武。
新历二十八年七月,叶文恪迎娶苏长青独女苏茴,担任城务一职。周自如证得清白,复职左驾。
新历二十九年二月,林非凡因渎职,被台城四使百官弹劾,楚杨建继位。台城各处放起烟花,满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林墨问林非凡,世人不分好歹,人云亦云,趋炎附势,此等愚民人为何护之。林非凡打断林墨三根肋骨,一根锁骨与一大腿骨。
新历二十九年五月,叶文恪亲临老城区,请林非凡担当护卫。林墨暗嘲叶文恪不识天高地厚,不料林非凡一口答应,还将自己送去学府,给叶倩当书童。此时的周恒天叶倩二人,已是台城源修界双娇。
新历三十年九月,姜爷爷寿终,林墨只身入生议堂寻小姜崽子,被乱棍打出,再入,再被打出,七入七出,躺床养伤半月有余。林非凡在病榻前吃酒,沉思三天三夜,最终没出手。
......
新历三十一年,三月初。
林墨从学府归来,在二楼他娘的灵堂前,魂不守舍。
“喂,小子。”林非凡叼着烟枪,出现在楼梯口,难得早早回了家,难得没有一身酒气。
“嗯。”林墨望着略显空荡的灵堂,继续发呆。
仔细数数,这四年下来,二人间的对话,好像不过百句。
“听说叶倩那小妮子被人掳去了。”林非凡漫不经心道,抓起一把碎银放进口袋,“放心,台城那么多高手,还搞不定一绑票的?我呢,趁着雨未下大,得赶去你姚姨家,吃块热乎的豆腐。哦,对了,锅里那玩意儿是我做的,有空去吃了。”
林非凡拖着布鞋走着,路过林墨,走向阳廊。
“等等!”林墨如梦初醒,一把揪住林非凡的衣角,“你要是去了,会死。”
“怎么,你不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我死。”林非凡笑了。
林墨看向那张数年不变的恶心面孔,封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确实,不过你是我大爷,还是一位源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
“瞧这话说的,果然虎父无犬子。”林非凡狞笑着把一根根指头拔得生响。
不出意外,林墨又得被教训的伤筋动骨。
“去就去吧,不过你要是死了,我会替你报仇的。”林墨认真道,深邃双瞳透出一丝悲伤。
“我不是你亲爹。”林非凡放下拳头,坦言道,“你娘的灵位,是假的。”
“猜得到。你要是我亲爹,怎么会养我比养狗都不如。”林墨后退一步,双膝重重下跪,“养育之恩,罚教之恩,没齿难忘!”
“呵。”林非凡看着这副荒诞景象,嘲笑一声,迈进阳廊,“走了啊。”
林墨着了魔似的跌下楼,在雨街狂奔,却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
“爹。”
林墨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