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余生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她忍耐惯了,轻易不愿抱怨,也不愿别人为她担心,
于是余生说:“不冷,我不冷。”
她说着,又往床侧挤了挤,生怕空间太小让许安然不舒服。
“可是,我、感、觉、有、些、冷。”许安然的话说的慢极了,一字一顿,身体由远及近。最后一个“冷”字直接呵到了余生的耳后。许安然的身子紧紧地贴着辛余生。
余生耳后一阵酥麻,整个人弓成了一个小虾米,吓得一动不敢动。心里仿佛有一把锤子,咚咚咚敲得她心乱如麻。
辛余生,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时间仿佛静止,久到余生以为许安然已经睡过去了。余生偷偷动了动麻木的小腿,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去和周公下棋。
可许安然接下来的动作让余生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
因为许安然忽然伸出胳膊,横过来,连着被子把余生抱住:“天太冷了。”说着,他又紧了一下胳膊,同时感觉到余生紧张地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办,不冷吗?”余生一哆嗦,说的话都断断续续的。
许安然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几眨,呼吸在余生耳后渐渐变缓,良久,压着语气说:“这样,就很好。”
从前,许安然的嗓音偏于清朗,很有少年感。但这两年公司为贴合人设,刻意训练许安然的说话方式。所以,大家平时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平缓略带磁性。
此时,他用他原本的清清朗朗的声音低低地说着“这样就很好”,一下子让余生想起那个头发湿湿,眉眼鲜活的少年。
余生眼睛瞬间就泛起了潮意,她的少年,终究是不在了。
许安然又动了动,他的被子有一大半盖在了辛余生身上。
余生担忧地说:“你不冷吗?”
“你想我们一起睡吗?”
“不要!”辛余生果断拒绝,同时捏紧了被角。
“那你就,闭嘴。”许安然的话没带什么咬牙切齿的威胁,但你就能从他拖长的尾音里,感受到了不高兴。
通常这样语气的许安然基本就是拒绝再沟通了,余生只好闭上嘴巴,默默合上眼睛。不一会儿,昏昏欲睡的余生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想,这样果然就很好。
第二天,雨势依然很大,没有任何停止的征兆。
余生和许安然简单吃了早饭,就准备上山。
三真奶奶送他们出门,扶住门框说:“余生上山后千万别哭哇,你奶奶在地下知道了心里难受。等你们把山上弄好了,就到三真奶奶这里来。”
余生听了,忍不住低下头,收拾了一下情绪,才能笑着说:“奶奶,今天晚上我们就留山上了,不能再给您添麻烦。”
只有许安然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三真奶奶有些激动:“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怕了他们?”
在余生回来之前,三真奶奶没少因为余生奶奶墓地的事情和那些人起争执。
余生不愿再惹老人家生气,拉了把许安然,两人一起上山。
山路泥泞湿滑,余生还好些,毕竟从小就在山里摸爬滚打摔打惯了。再看许安然就惨多了,一路上被滑倒绊倒了无数次,滚了一身泥水。整个脸上除了眼睛黑白分明,其余地方都糊得面目模糊。
许安然本想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水,脚下一滑又滚在泥里。
许安然再一次变成了泥猴子,狼狈的样子像极了《青锋》杀青照上的模样,余生被逗得轻轻笑了一下,说:“你小心点脚下。”
辛余生笑起来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许安然一怔,怎么才发现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来到山腰,被冲刷得几乎看不出样子的坟茔孤零零伫着。小雅年纪小,只能搬些小的石块压在坟头上面,一夜雨水冲刷,所剩无几。
余生自认为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人死如灯灭,原本没有什么可执着的。可人事终有例外,譬如这里,不简单只是两个坟头,对于辛余生来说这里更是她亲人的栖身之地。
奶奶临终之前眼巴巴地望着西山,希望能和自己的丈夫合葬,如今却连尸骨都要被冲散了。那么善良卑微了一辈子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虔诚地将许安然搬来的石块堆砌起来,大大小小,一层压着一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里躺着的人给了她鲜活的生命,而她却没有机会再为他们做什么了。
她跪在雨中,努力把每一块山石摆放整齐。锋利的岩石划破她的掌心,血随着雨水消失不见。
许安然眉心微皱,伸手想拉起余生。余生仰头,雨水从天而降,一时间分不清她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剩下一双努力睁开的眼睛,有血丝弥漫了整个眼珠。许安然敏锐地察觉到余生的失常:“辛余生。”
余生终于在漫天雨雾中伸出手来,握住这双能赐予自己力量的手掌。她手上划破的口子被雨水泡得发白,许安然一下子慌了神,手上力道不知该是轻是重。余生一向平和清澈的眼睛此时像两团被雾霭弥漫遮盖的黑洞。
感受到手掌的力度,余生才回过神。她弯腰堆上最后一块石头,然后展开胳膊,拥抱了一下这堆冰冷的石块。
面对漆黑雨幕,她突然笑了一下,如果仔细看,竟带了些许破釜沉舟的愤怒。余生是个凡事沉默隐忍惯了的性子,这样的愤怒稍纵即逝。
“我想再呆一会儿。”余生对许安然说。
许安然牵着她走进石屋。
这间石屋子废置了许久,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许安然勉强找到一个可以挡雨的角落,安置好余生。
他腿太长,只能双腿交叠,斜伸向一侧。余生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
许安然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余生。记得以前初相见,他心灰意冷,觉得满世界都是不得好死的奸佞小人与作壁上观的无耻帮凶。
许安然骗她说自己失忆,辛余生竟然真的相信,还带着他挂了很多次神经科门诊。如果不是自己坚持,笨蛋辛余生一定会带着自己去备案一下失踪人口查询。
她眼神总是清清亮亮的,原本也是糊在地上一般的人生啊,可她活得努力。
五年过去了,许安然觉得辛余生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化,以自己柔韧且顽强的姿态一步步探知融入这个世界。而自己却在复仇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污垢不堪。
想想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外面连天大雨,许安然却莫名品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滋味。这点滋味,让人贪恋不已。
有那么一刻,许安然突然很恼火自己的贪得无厌。
就在两个人各怀心事,无言对坐时,远处有群人急匆匆赶上山。
余生与许安然对视一眼,该来的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