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烨正坐于其中一间,听到那忧郁的旋律,手指一颤,翻看着的算经被风一抚,连翻了好几页。
眼前忽有氤氲升起,苏烨缓过神来,案上已多了一碗汤药,他抬头望见若林,听他说道:“我刚去替展儒煎药,顺带替先生熬了一幅,可以治你的胃痞。”
“若林有心了。”苏烨端起药碗,饮了一口,又突然放下:“这药太烫,等放凉些我再喝吧。”
不远处,琴音依旧。
若林望向窗外,道:“不知是何人在奏曲,这技法娴熟,满赋情感,要是让周先生听到,大概会为有这样值得栽培的学生,而觉欣慰吧。”
苏烨把算经翻回原先看的一页,低道:“若林也熟识音律吗?怎就断定这奏琴之人不会是周先生本人?”
若林笑着摇头:“略懂一二,不敢说是熟识。不过周先生的琴声,我却听了太多次,他的琴音可张扬,可温婉,却不会这般凝重。听多了一个人的琴音,总能辨认出奏琴人的身份的。”
身旁的苏烨眼神飘移,没有接话。若林见窗外偶有学生拿着洗漱用具经过,道:“书院的澡堂已经开了,苏先生要不要过去沐浴?”
苏烨翻了翻手中书本剩余的页数,道:“算了,你先去吧。我还有几道演算难题没能攻破,等解了题再去不迟。”
若林应了声,又想去找周忘杨同去,但思及他的古怪脾气,必定不肯在沐浴高峰时,与众人坦诚相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自己收了些东西,独自去了澡堂。
琴音仍在回荡,听在不同人的耳中,隐射出不同的心境。
烛火正在案头欢愉地跳跃着,水光泛动下,映显出一弯完美的曲线。盈满花香的厢房内,花魅影正伏在浴盆边缘,撩动着于水中沉浮的片片花瓣。微湿的长发贴在她香肩与锁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之美。她轻轻哼唱着一曲歌谣,调子柔美,恰是苏州的民间童谣。
抬首一刹,歌声戛然而止——
前方的墙上,一名男子的身影如闪电般惊现,覆盖了她的影子。无声无息,如空气般无孔不入,光看这影子就已感觉到无比的寒意。
没有上色的薄唇依然湿润,花魅影抬手轻抚过墙上英挺的剪影。这个传闻中从不以真容示人的男子,看样子,还十分年轻……
“除了雪纯公主,你终于愿意正眼看一看别的女子了吗?”
一问过后,背后忽有疾风掠来,他动手了!
花魅影一咬唇,霍然从水中抽出软剑,回身一挡。
飞溅起的水花落下,蛇般柔软的软剑缠上的是一枝金色的袖箭,白皙的胴体顺势滑到浴盆另一侧,一张银白的假面赫然跃入花魅影的眼帘。
男子手持袖箭,宛若握了一把锋利长刀。他一身夜行黑衣,身形矫捷如豹,银白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惟有一双冰冷的长眸暴露在外,无声地逼视着。
“手下留情么?”花魅影握在软剑的手暗暗施力,“以你的实力,杀个女人应是易如反掌。”
上方的眼露出一丝戏谑的笑,男子一抬手,与软剑纠缠在一起袖箭便瞬间挣脱桎梏,被其收回。
花魅影想动,却被他一把擒住了右手。男子抬起她尖削的下巴,眼中浮现无尽鄙夷,摇了摇头,随之猛地撇开那张美丽的脸。
“你想说,我不配?”长睫下,花魅影的眼中也透出笑意:“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呢。****的锦衣卫指挥使魏驭寒,除了有着绝不以真容现身的使命外,在他的心里,惟独远嫁云桑的雪纯公主可以入得了眼,至于世间其他女子都被视为无物。只可惜啊,公主殿下有她的路,当年,你护送她前往邻国云桑时,必定心如刀绞吧。”
语落,面前的黑衣男子却忽地大笑。笑声冷然,满是嘲讽。
接着,他陡然收声,目光如刀,袭向花魅影:“我来,是要你捎句话给朱敬杨,若对帝位无意,就别动那个人。”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花魅影确信自己从未听过此人的声音,犹如严冬结冰的湖面,平静但却暗藏杀机,一旦坠入其中,就将万劫不复。
“抱歉。那个人,敬杨殿下势在必得。”水中,花瓣聚来,掩盖住花魅影的身体,她斜首问:“倒是阁下你是奉谁之命而来?二皇子如杨?还是为那个被派去驻守西北沙疆,储心积虑想要卷土重来的人卖命?”
“朱敬杨麾下的顶尖侍卫,怎会如此啰嗦?”黑衣男子目光一聚,浓烈的杀气顿时弥散:“你要是不愿与敬杨殿下讲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个鬼书院,倒正好成为一大遮掩屏障,再多死两个人,也是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花魅影取过放在浴盆边缘的发带,束起长发,拢向一侧肩膀,继续道:“当今圣上年逾花甲,太子之位至今悬而未决,有些人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打起了弑杀手足的主意。”
美貌的女子顿了一顿,随即露出坚定的神情:“想要杀我,确实十分容易,就不知阁下是否已经想出良策,怎么摆脱那个难缠的周忘杨。”
语毕一刹,花魅影突然甩出软剑,飞击向窗台上的一盆花卉,随后,瓷盆跌出窗外,发出一声脆响,立即引起廊上几名学生的注意。
“那不是花姑娘的房间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那个要剥人皮的黑衣人来了吧?”
窗外的热议引得花魅影快要笑出声来,她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靠在浴盆一侧,对眼前挺拔的男子道:“忘了告诉你,这间书院里的人都在寻找一名疑犯,专剥人皮。嗯,经目击者描述,疑犯的装束似乎与你雷同。”
说罢,她一提唇角,蓦然高喊:“来人!”
惊恐的呼喊从口中唤出,然而,花魅影的脸上却带着得意之色。厢外的学生听见呼救,更加紧张起来,又唤来更多同伴,打算一同破门而入。
“他们就快进来了哦。”花魅影低声提醒,“其实像这样的小崽子,哪怕来上百个,也不过是给魏大人练练身手而已。只不过……要在这书院中大开杀戒,你潜伏的身份也就将暴露,得不偿失呢。”
银色的假面掩盖了底下的所有神情,黑衣男子的瞳眸冷静如前,只问:“你想要如何?”
“与我们结盟,把那个人带回京城。”
黑衣男子发出一声冷笑,抛出两个字:“做梦。”
像料到对方必会拒绝,花魅影无奈一叹:“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对付那帮一心救美的小崽子吧。”
与房外蓄势待发的形势形成鲜明的对比,房内的静默却令人窒息。终于,在一记巨大的水花声过后,花魅影的房门猛地被学生撞开。
“疑犯在哪里?!”
“花姑娘,别怕!我们来救你……”
冲入厢房的一刹那,众学生好似定格般怔在了原地,眼睛个个瞪得宛若铜铃——
流光浮动的厢房内,花魅影浸于浴盆之中,她背对众人,裸露的酥肩沾着水露,冰肌赛雪,蒸腾的雾气下,宛若一幅九天玄女的入浴美图。
“非礼勿视!”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即遮起眼来,七嘴八舌地问:“花姑娘,那疑犯跑去哪里了?”
“你有没有受伤?”
“那个人……没对姑娘做什么非礼之事吧?”
迷人的眼睛眯成一弯弦月,花魅影一挑软剑,扯来悬于榻前的一幕轻纱,掩住浴盆,披裹周身。
“我没事。”她轻轻摁住身上的轻纱,“让各位忧心了,并不是有什么黑衣人闯入。先前,我一人待在房中,忽感心神不宁,好似总被一双眼睛盯着,但每每回头,却又并无异样。想起书院的种种传闻,就越来越紧张,谁知窗台上的花盆偏偏又莫名摔了下去,我一惊之下才会失声大叫。”
学生们听后,面面相觑,又不敢正眼去瞧花魅影。有人结结巴巴道:“那……那既然没事,花姑娘请自便,我们就先告退了。”
一人开口,其余人立即效法,不着边际地劝慰了几句,一同逃似地退出房去。
厢门被带上后,花魅影暗暗松了口气,低头戏谑道:“这下,魏大人可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接着,她“唰”一下掀开覆盖浴盆的纱帘,一身夜行衣的年轻男子随之浮上水面。他的脸上仍戴着那张银白色的假面,面具嘴唇的地方弯曲上扬,带着诡异的笑。
男子起身要走,花魅影立即搭住他的肩膀,道:“何必如此心急?我替你解了一次围,你既然不愿与敬杨殿下结盟,那可否换个条件?”
“你是在要挟我?”
粉色的花瓣浮于二人身侧,如此暧昧的氛围下,却充盈着剑拔弩张的敌意。
青葱般的手指抚上那张冰冷的面具,花魅影的唇凑近而来,浅吟轻语道:“魏大人的容貌究竟是位居潘、宋之流,还是天生獐头鼠目,不堪入目?可否揭开面具,让我一睹真容。”
白皙的胴体贴靠而来,女子的话语轻柔如雾:“在这世间,真就没有一个知晓你身份的人,看过你的样子?雪纯公主呢,她若想看,你也不让吗?”
晶亮的指甲划至面具边缘,正要弯曲去掀时,刹那间,被一双有力的手所嵌制。咫尺的距离,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花魅影瞥了瞥窗外:“那些学生可还没有走远。”
“一个死人又该如何把学生叫回这里?”
男子语落,另一只手豁然朝着花魅影的咽喉封来。不料,对方也早有准备,急急后退,掠过一边的纱帘,绕上周身,跃出浴盆。
“真是没有心肝。”花魅影如彩蝶般飞旋至座椅上,纱帘蔽体,双腿交叠,瞪向黑衣男子:“我替你眶了那帮学生,你却反过头来,想要杀人灭口?”
男子跟着跨出浴盆,被水湿透的黑衣,贴显出底下颀长、挺拔的身躯。他道:“你我各事其主,方法手段不同。你若认真打探过我的底细,应当知道,只要我不想,就绝无女色可以近得了身。”
“是么?”修长的双腿平放落地,花魅影站起身,松开摁住纱帘的手指,让其自然滑下……
刹时,曲线优美的诱人胴体全然展现,她抬眼道:“我要是赌你想呢?”
长睫扑闪的一瞬,男子已经步花魅影面前,他单手在其腰后轻轻一点,就将她揽到眼下。
“你身上的花粉味重,别说要有肌肤之亲,就是这般说话,我连呕吐的念头都快要压抑不住,怎会提得起半点兴致?”
听到这番满是羞辱的言辞,花魅影却并不介意,赋予一笑,湿润的唇向着那银白色的假面渐渐靠去。就在快要触及之时,她突然张开掌心,向上一挥,一摊红色的粉末即刻吸附上男子外露的颈项。
“想杀我?那就无人能帮你这花毒了。”花魅影退后一步,轻盈地坐回座椅,道:“如魏大人所说,我们各事其主,本该互不干涉,但你要逼人太甚,我自然不会逆来顺受。等你哪日有了兴致,答应了我的两则条件任意一条,再来讨要解药吧。”
颈项处隐隐灼痛,男子却并未显出半点失措。
“果真有点意思……”假面下的双唇中,吐出这一句低语。不再理会花魅影,男子走至窗边,确定廊上无人后,推开窗户,跃入了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