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何家经营得是铸炼宝鼎、出售古董的生意,交往之人非富即贵。仅站在门外看那阔气匾额、威严石狮,便可猜想到府邸内的大气华丽。
此时,何府门前正热闹非凡,一名年轻少妇与一个年轻后生正忙着招呼宾客。
施笙问若林道:“你看,那女子是不是你姐姐?”
虽已十多年没见,但惠蕾的模样若林还是没忘,他摇头道:“不是她。”
周忘杨走在前头,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插了一句:“算起来那人当是你的小姑子,何府的二小姐何福燕。”
三人上了台阶,走至门口。
年轻后生认出了周忘杨,欣喜道:“您莫非是雪月楼的乐师周忘杨?”
“正是在下。”周忘杨表明了身份,便请那后生代为通报,就说何夫人的弟弟远道而来,已在门前等候。
那后生看若林眉目生得与夫人确有几份神似,正要赶去请人,却被何福燕拦下。
“急什么?大嫂何时叫来个穷亲戚,我怎不知道?”
何福燕冷冷一问,问得若林一阵心凉,见施笙像要理论,忙拉住了他。
“究竟是不是亲戚,二小姐何不请夫人出来看看?我也是昨夜碰巧遇上他们,真要是有人冒名顶替,直接扭送衙门便是。”
周忘杨彬彬有礼,何福燕却像有一百个不愿意,打量了若林几番才吩咐那后生:“阿跃,去把夫人找来。”
末了,还外带一句牢骚:“真是什么人有什么亲戚。”
看到若林有些落寞,周忘杨的小童挤到他身边,古灵精怪地招招手,待若林弯下腰,他便在他耳边低道:“何福燕是洛阳城出了名的老姑娘,二十七八了还嫁不出去,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若林暗笑小童人小鬼大,也不知那刻薄的口舌是不是周忘杨教出来的。
耳畔,小童像又说了什么,他却已无心再听,目光全锁在了一名向他走来的妇人身上。
缤繁头饰、绸衣缎服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姐姐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双十妙女。
此刻,惠蕾正在丫头的陪伴下到了门前。何福燕头一个扯开嗓子,说:“大嫂,这人说是你弟弟,怎也没听你提起老家有亲戚要来……”
惠蕾没理何福燕,自顾自盯着若林,许久才道:“没想到你这样记仇,姐姐当年说了一句气话,真就隔了十多年才与你相见。”
仅听这一句话,若林就觉眼眶酸涩,他低下头:“书塾已经解散,若林无能,没法养活自己。”
孩提时做事总是有欠考虑。
若林想起父母早逝,惠蕾一旦出嫁,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人。当天,迎亲队伍已至村口,他竟盗走家中所有积蓄,交予书塾先生,说姐姐管不了他了,他要住在先生家潜心学习。
吉时已至,惠蕾却披着吉服四处寻找弟弟。当得知若林躲在先生家后,她头一次如此气急败坏,跑去抓了便打。
“你要是嫌弃我这个姐姐,今天不跟我一块儿走,就这辈子也别来找我!”
这是惠蕾出嫁前,留给惠若林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的岁月,因为那份共同的倔犟,惠蕾不曾回乡看过,一年半载才来一封家信,若林也真就乐得耳根清静,苦读了十几载,直至先生过逝,书塾解散。
现如今,他虽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逃不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命运。若林没有一技之长,在家乡靠帮人写信为生,如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厚颜来投靠姐姐。
不过,惠蕾应还没原谅他吧,要不然,自己上路前寄来的信,她也不会不回。
眼下,亲人重逢,若林向惠蕾介绍了同来的好友施笙后,不忘提及周忘杨,他道:“姐姐,周先生与我萍水相逢却为人慷慨,若不是他,昨夜我和小笙还得在路上挨冻。”
惠蕾看向周忘杨,道:“今日是小女喜儿的生辰,先生不妨留下喝杯寿酒。”
早已料到会被邀请,周忘杨随即让小童递上一个木匣,道:“区区贺礼,就当是给喜儿小姐用来玩耍。”
惠蕾打开木匣,里面装了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正逢仆人领着何喜儿向这走来,她便唤道:“彭跃,把小姐带来谢过周先生。”
唤作彭跃的后生搀着十岁的何喜儿走来。到了众人跟前,他蹲下身,对何喜儿指指若林与周忘杨,道:“小姐,那是舅爷和周先生,快叫人。”
何喜儿生得并不可爱,两眼隔得太开,叫人想起那神话里角色“眉间尺”来。她呶了呶嘴,却不肯开口。
惠蕾催道:“怎么不叫人?娘是怎么教你的?”
这不催还好,一催反倒把何喜儿催哭了起来,小嘴一歪,涕泪一把,愈发难看。
“啊呀!我这头最经不得听这孩子闹!”何福燕一抚太阳穴,又唤彭跃:“你倒是快哄哄小姐啊,她不就听你的话吗?”
彭跃拍拍何喜儿的背,轻道:“乖了,不哭不哭,阿跃陪小姐玩。”
何喜儿倒也听彭跃的话,趴在他肩头上一颤一颤,渐渐平息了哭泣。
周忘杨、若林一行被弄得啼笑皆非,施笙想起带来的鱼干,递给惠蕾,当是见面礼。
收到那袋鱼干,惠蕾有些意外,笑道:“这家乡的特产我嫁来洛阳后就没再吃过了,今天一定要加道菜。”说罢,她又吩咐丫头收好鱼干,带若林和施笙去客房安放行囊。周忘杨主仆则由彭跃领进前厅品茶。
若林与施笙跟着那丫头穿过长廊,何府的早晨鸟语花香,很是宁静,廊外的假山、湖泊皆被笼罩在一层清雾中。
那丫头回头道:“两位从夫人的家乡赶来,一路辛苦了,我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往后叫我玉珠好了。”
她正说着,忽见另一名丫头手持行囊,慌慌张张地从房里跑出,连忙上前拦下:“一大早的,你提了东西要去哪里?”
那丫头也不避讳,急道:“玉珠姐,你就当没看见我,让我走吧。这几年来,我们睡过安稳觉吗?这何府除了住人,还有鬼住!”
“住口!”玉珠一跺脚,“夫人的弟弟刚到,你别吓唬客人。昨儿夜里,我见你收拾行李就觉得不对劲,一定是嫌天冷夜路不好走,才选在白天出逃。”
“我也想过不走,可昨夜我打水洗脸时,又听到铜铃声。那是彭翎戴过东西,他都死了十年了!”
“别说了!给我回房去,再想逃,休怪我告诉彭管家!”
玉珠把那丫头推回房里,关上门,转而向若林、施笙解释:“这丫头和我住一间房,时常疑神疑鬼,她说的话,两位可别往心里去。”
若林与施笙对望一眼,都觉奇怪,却又不便多问。
玉珠岔开话题:“舅爷怎会认识周郎?”
没等若林回答,施笙抢先问:“周忘杨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大家一个个都认得他?”
玉珠笑道:“施公子初来洛阳,有所不知。这位周先生,我有幸在街上见过一次,正逢有人请他去府上捉鬼,他说他只管凶案,世间哪来什么鬼神,鬼自由心生罢了。”
“管凶案?这么说来,周忘杨是衙门的人?”若林问。
“不,周郎这儿与别人不一样。”玉珠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据说他睿智过人,推理之术无人能及,衙门破不了的悬案,只要请他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不过听说,周忘杨为人散淡,像是闲云野鹤,不愿附庸在谁之下,乐师才是他的谋生行当。”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厢房。玉珠帮二人分别收拾了两间房,又忙着去厨房拎水沏茶。
若林走到房外,恰巧碰见施笙也站在廊上,听他感慨道:“你姐夫的生意做得确实大,这么大个府邸,就是修也得修上一年半载!”
若林一笑,放眼观望廊外的景色,指向远处的一口水井,道:“你看,那小丫头提桶水整个人都爬到井沿上,失足跌下去可不得了。”
施笙听了,忙问:“在哪?”
“不就在……”话未完,若林却突然放下手,面带紧张道:“她刚望了我一眼,手没拉稳,掉下去了!”说罢,他立即叫上施笙,飞快向水井跑去。
两人到了井边,伸头一望,井下一片寂静,丁点水声都没有。
施笙猜疑道:“我说,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眼神再不好也不至于漏看一个人。若林不甘心,冲井口喊了两声,仍没见回应,可他明明看到一个女孩落井,她望自己的那一眼,仔细想来,竟是面含微笑。
后方,玉珠提了热水来唤。施笙劝若林道:“走吧,准是你眼花。”
真要有人落井,必定拼死挣扎,可眼前的水井毫无动静,若林虽感疑惑,却又说服不了施笙,只得跟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