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静静地躺在地上。
地面是坚硬冰冷的岩石,从洞顶断续落下的水滴,在岩石凹陷处汇集,形成一滩一滩的水洼。
他的衣服已经被积水浸透,披散的头发也已打湿,零乱地贴在脸颊上。
然而这一切,他完全感觉不到,只是用真识探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这般处境。
真识,可以看作是人的“意识”,而经过修炼,便可以真识去“感知”周围之事。
所能感知者,除了五感可以感知到的,也包括了灵气、妖气等等这些寻常人感知不到的。
所以修家的感觉远比凡人要灵敏得多,就算不用眼睛,也可以“看”,不用耳朵,也可以“听”。
但对于现在的谢清来说,五感被蛇毒麻痹,只能使用真识了解自己的状态。他能“看”到自己很是狼狈的样子,能“听”到山洞的一片寂静中一滴滴落下的水声……甚至他也能“感受”到身下岩石的寒冷,冷意慢慢渗入他的肌肤,几乎将他的身体冻僵……
但所有的“感觉”都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可以知道这些事,但又觉得并不真实,好像在做着一场清醒的梦。
心底的恨意又开始暗暗涌动。这一次谢清没有任其无边无际地蔓延,而是收回真识,在内观之下调整着气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因为他已经知道,那种恨意并非心魔,而是实际存在的。
他恨这青城山上的每一个人,而他们也对他毫无好感。
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是他无法想起的、令他和其他人彼此憎恨的缘由……
但现在并不是思考那些的时候。他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他的恨,甚至他因为心情激荡而引动伤势的时候,还是洛书帮助他平复下来的。
洛书……
她给谢清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恨他,但她也帮了他。她把他丢在这个监牢一般的山洞里,像是故意要让他受些罪,但她何尝不是以这种方式阻止了那些还要追究他的人?
呵呵,追究!
追究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吗?
一种与方才的恨意迥然不同的情绪,渐渐自心中滋生,并迅速地扩张开来,像在烧灼着他的真识。
他来不及想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若不能做些什么让自己分一分心,只怕又会和之前一样,陷入那种混乱的境地。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保持平静的心态,但他又无法不气恼,无法不愤懑。
他索性将真识从身体中抽离出来。
真识化形,这是高境界的修家都可以做到的事,真识的形象和本体一般无二。
谢清的真识就这样站在一般无二的身体旁,神情复杂。
他所看到的自己形容憔悴,生气微弱,在这黑暗潮湿的山洞里,显得分外凄凉。
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
没有对过往的记忆,也没有修为,他就连如何重新修行都不知道。
也没有一个他有印象的人。
他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一时想得有些出神,而与此同时,他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仿佛洞穴深处透过来的微风。
当然不是真的风,而是一种气息,示意着通往其他所在的气息。
这种气息,就发自于他自己的身体上。
谢清蓦地想了起来——是那根他从书楼带出来的竹简!
自他发现了竹简中别有化境之后,便一直将其带在身上。本想着闲暇的时候再进去探探,却还是忘了。
一个看起来与修行并无关系、仿佛桃花源一般的化境,就算稍有趣味,也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此时的谢清,正有一种恨不得远离面前的一切的心情。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的真识进入了化境。
这与他第一次真身进入没有什么区别。他一眼就看到远处海平线上的红日,其上是蓝得澄净的天空,下面则是波澜不惊的海面,微微的海波带着点点金光跳跃着。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味。
脚下是细白的沙滩,远处是耸立的山崖。
这里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
谢清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
带着这种疑惑,他向那处青灰色的山崖走去。
那是他上次没有探查过的去处。
令他感到惊异的是,随着他离山崖越来越近,他也愈加清晰地看到,崖顶正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他在远处根本没有察觉的。
绝不可能是他的疏忽,唯一的解释是,在他走向山崖的时候,那个人影也逐渐显现。
他想了想,便来到山崖顶上。
比起他的真身来,真识要登上这山崖实在容易得多,不过是心念一转罢了。
那个人影,确实是一个人。
不论是谢清上一次来,还是这一次刚入化境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而他好像站在这里很久了,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似的。
他面向着天海尽头、那一轮红日的方向,霞光给他的身形勾勒出一圈金红色的边缘。
但谢清还是看出,他身穿的正是青城派门下的服色。
他的身材颇高,但身形匀称,天青色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有一种温泉漱玉的感觉。
即便只是看到一个背影,已经令人生出轻松和亲切。
谢清忍不住走了过去,走到他的身侧。
那个人便转过头,静静地望了一眼,然后开口道:“你来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惊讶,也并不过分热情,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谢清的眉梢跳了跳,不禁道:“你认识我?”
他从未用这种反问去回答过其他人,但面前的人态度太过自然,令他突然生出了一丝希望。
一个隐居在化境中的、显然是青城派的人,说不定会知道那些他试图了解、却又无法询问别人的事。
然而对方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思考的神色。
“不……”他有点犹疑着说。
谢清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根竹简在书楼放了多久,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
那么化境中的这个人,说不定也已在此待了几百上千年,而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
何况,知道了自己过去的事,又能有什么用处?
除了洛书之外,现下在山上的人,都不曾与过去的谢清打过交道。他们针对的,是现在的谢清。
这个绝不会顺着他们的意、承认自己有错的谢清。
随着谢清的沉默,那人反而显得好奇起来,目光停在谢清的脸上道:“你好像很生气?”
生气?
谢清几乎要冷笑起来。
他不认为自己的情绪会那么简单地倾泻,而且,既然他早已知道了和别人的格格不入,也就不该为他们如何对待自己而感到什么不平。
他明白自己应该不在意的。
但是……
是的,他的确在生气。而且他为自己在生气、和这种生气居然被人看了出来,感到分外懊恼。
因为被人揭穿了心底最隐秘的念头,谢清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他现在只是真识,说是走,其实一闪身就到了海滩上。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并不比他慢多少。
谢清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走了神。
——原来这人也只是一道真识……怎么之前竟没有注意到?……
对方却似看透了他想些什么,温和地一笑。
“我,并不是‘我’,只是一个影子罢了。”这在旁人听来颇有些苦涩的话,却被他说得云淡风轻,“所以,不必担心我会向别人透露什么。”
说着,他已坐了下来,既不是平日的跽坐,也不是练功时的盘膝而坐,他坐得相当随便。
这让以为他会追问自己的谢清感到莫名其妙。
而他则含笑仰起头,望着站得笔直的谢清道:“你也坐。”
谢清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现在的他实在不想出去,回到那个令他没有一点尊严的山洞,像一具尸体般躺在黑暗里。
但他坐得很不习惯,因为从来没有这样坐过,显得十分僵硬。
如果被辛夷看见,多半是要偷着笑的。
而旁边的人则直接笑出声来。
这人的相貌可以算得俊朗,但缺乏修仙之人那种常见的清高之态。他说话很随便,笑也很随便,就像他坐在沙滩上的姿态,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多半是在生自己的气。”他说。
“嗯?”谢清只疑问地应了一声,立刻发觉自己漏了底,便不再开口。但他也知道,神情中没法掩饰的气恼是瞒不了人的。
“你还生气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对方继续含笑道,却没有追问原因。他的语气中带着平和与抚慰的意味,“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谢清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的眼睛。或许是因为真识直接相对,太容易泄露心绪的缘故。
沉默延续了一阵。
就在谢清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对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向上,手掌中托着三颗散发着清冷幽光的石头。
是石头,却不是寻常地方的石头,须得深入极北,在万年不化的冰层之下,才能偶然找到这种七星琉璃石。
只因它每一颗都同样大小,整整齐齐的七个面,每一面上都自然生出一枚星芒图案,故而得名。
修行之人若能得到这样一枚石头,加以炼化,吸纳其中万年极寒之地所凝聚的灵气,修行势必事半而功倍。
但这种东西生自天然,所处地域又偏僻,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谁知眼前这人,一伸手就是三颗。
然后他就带着笑,抬手一抛。
没有一点花巧和法术的随便一抛。
三颗琉璃石被直直抛了起来,随即落下,在沙滩上布成个完美的品字。
这种石头生得蹊跷,七个面里六面大,一面小。此时的三颗石头,恰恰都是最小的面朝上,顶着一枚幽蓝的星芒,静静发光。
谢清强忍着不露出鄙夷的神色。
眼看这个人少说也是金丹以上的修家,就算只余一缕真识,普通的呼风唤雨之术应该也做得来的,偏偏要学世间凡人,玩这种市井卖艺的把戏。
他居然还一脸乐在其中的样子。
明明他心念一转,琉璃石便可回到他掌中,他却用手一颗一颗地拣起来,往谢清面前递了递。
“你试试?”
谢清一点也不想理他。
他倒也不恼,抬手又是一抛。
这回,三颗琉璃石都是最小的面朝下,齐齐排成一线。
——无聊的把戏!……
谢清一边想,一边默默地看着三颗琉璃石在他指间翻花巧转,摆成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形状。
无聊……
是的,能想出这种把戏来哄自己高兴的人,该无聊到了什么地步?
不知他在化境中待了多少年……
谢清不经意地动了动,像是让自己坐得正式一点,然后开口道:“……谢清。”
“嗯?”身旁的人突然停住了动作。他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谢清,神色中有掩不住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