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回到朝阳洞时已是黄昏。面东的山壁在洞前投下浓重的阴影,换作是常人,必定看不到那里还站着个人。
一个身材不高、穿着本门道袍的少年。
谢清的思绪转了一下,还在想是哪一班的弟子,同时却也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掌门,靳少兰。
“谢师兄!”在外人面前强横得不讲道理的靳少兰,此时像个真正的少年一样,笑着叫了一声。因为比谢清矮上许多的缘故,他还一派纯真地仰着脸。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谢清默默地思忖着。
对于这个从自己醒来就表现出坚定的回护态度的掌门——据说,还是同代的师弟——谢清总有些……不太可靠的感觉。
比如说他从来没给自己介绍过各位同门。
至今为止,谢清认识的人,除了靳少兰自己,也就只有顾松龄、洛书、书楼的辛夷、还有那个偶尔来查看自己身体状况的胖子。
胖子姓师,名字或道号不得而知。
这些就是谢清所掌握的、青城山上的人事信息。
谢清时时会想,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否也和现在一样,离群索居,远离权力的中心。
“谢师兄,”靳少兰又叫了一声,然后似乎有些犹豫,“嗯……”
谢清福至心灵地觉得,他是想寒暄两句,比方说“师兄的伤势最近可大好了?”……
怎么可能好呢!所以这话也就不必问。
于是靳少兰就没有问。
谢清只好继续等待他开口。
“那个……师兄……”过了不知多久,靳少兰终于又说话了,不如说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个话题,“我前日、出门了一趟……”
“哦。”
“这个!”靳少兰举起一只手,尽量举到谢清面前,带着点不明所以的兴奋,“我带了一件礼物!”
谢清不禁哑然,过了一阵才想起把他手里那只蚱蜢接过来。
草编的蚱蜢,随处可见的、哄小孩子的小玩意。
“……多谢。”
好容易才想起来说话的谢清,就站在那里,看着掌门人似乎略显雀跃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谢清再次思考这个问题。在发现自己根本得不到答案时,就摇了摇头,走进洞里去。
朝阳洞还保持着立派庆典那一日过后的样子。
也就是说,檐廊和洞门早已毁了,只剩下门口残存的台基。前面的院落已经被打扫干净,但也仅此而已。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洞中更是一片漆黑。但对于谢清来说,点不点灯也都没有什么区别。
是以他随手把那个草编的蚱蜢放下时,就看见了旁边的竹简。
那根他从书楼拿出来的、空白的竹简。
以他现在可以使用的修为,应该足以在竹简中写下文字了。
可能是第一次,谢清有些急切地想要尝试做什么事。
是不是因为无能得太久了,才想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
然而也算不上什么证明……
谢清一边在心中嘲笑着自己,一边将真识注入竹简。
——道通天地有形外,神入风云变幻中。
似乎还在思考写些什么字的时候,脑海中涌入这么两句话,还伴随着模模糊糊的景象。
仿佛是一副楹联,黑漆檐柱上悬着本色的竹联,深处是同样的黑漆大门,门上有古铜色的兽头铺首,兽口尖牙滴血,狰狞似欲噬人……
……
谢清猛地斩断心识,禁不住剧烈地喘息着。
他的太阳穴尖锐地痛,像被一支利箭穿刺而过。
每一次,只要他试图回想可能记得的事,就会以头痛欲裂、思绪化作一片混沌而告终。
然而刚才的景象也是他的记忆吗?……
谢清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这些问题,而重新拿起了竹简。
竹简中还是一片空白。他方才本想要写上那副不知名的对联,但混乱的记忆突然涌来,因而没能成功。
他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再次将真识放出。
——道通天地有形外,神入风云变幻中。
他还是选择写这一行字。此刻他头脑一片混乱,实在也想不到其他的句子。
这一回成功了。
事实上,玉简或竹简中载入的,并不是真正的“文字”,而是能以真识直接感知到的信息。倘若外门弟子可以用这种方法阅读载有五禽戏、十段锦之类拳法的书简,识海中便会立时映出所有招式的姿势以及运气法门。
那样的话,对于功法的学习也会事半功倍。
只是外门弟子尚未修炼出真识,自然没办法如此去学习。这也是辛夷时常嘲笑写功法的前辈仙家“对牛弹琴”的原因。
而现在谢清在竹简中写下的,只是短短一副对联,若旁人以真识阅读,映入识海的也便是一行字罢了。
做到这一步,委实太轻松了些。
谢清不经意地摩挲着竹简,思索还能再写些什么进去。但真识再次扫过,竹简中的文字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空白,好像有人在往简书里写功法的时候,漏掉了这一根。
谢清变得有些惊讶了。
这竹简到底有什么古怪?
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己方才有什么舛误,就算修为不在,记忆也不在,他还是谢清。
青城山上唯一的一个阳神修家,谢清。
他没有再试图往竹简里写什么字,而是放出真识,深入去查探竹简内部。
那乍一接触、“看上去”的一片空白,其实并不是空白,而是虚空。
有一种不太强的、向内吸引的力量的虚空。
就像是一条隧道、或者一个山洞的洞口,能感到内里微微的风,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谢清索性闭上眼睛,真识深深地沉了下去。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身在那片虚空中。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还是能够察觉,自己正随着那种吸引的力量向内而去。
如同百川入海,那么自然而然的感觉。
他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
转瞬之间,眼前便是一亮,他就站在一片陌生的天地里。
既不是朝阳洞,也不是青城山的任何一处。
时值夜晚,此地的天空却遍染着明亮的金红色,天地交界间,有一轮耀眼的红日。
不知是朝阳,还是落日。
红日之下是同样染成明亮颜色的海,海波不兴,只泛着一道道微漪。
海风吹在面上,并不猛烈,带着明显的咸涩味道。
远处的海边,是高耸的山崖,壁立千仞,为这张图画添上青灰色的一笔。
他低下头,便看到脚下是细腻的沙滩,不是寻常所见的黄沙,却是纯白色的,宛如细雪。
谢清不禁在这沙滩上踱起步来。
红灿灿的日光。
咸味的海风。
遥远的、低吟的海浪。
柔软而略有流动的细沙。
这不是真识的感触,他的真身就在此地,在这一方化境里。
化境,通常是修行之人所开辟的,不属于真实大世界的一方“小世界”。
有人采天地之灵气,聚于化境,以便在内中修行加倍迅速。
也有人会在化境中培育珍稀草药,免受外界风雨、猛兽侵害。
或者在化境中闭关悟道,隔绝世间所有烦扰。
然而眼前这地方,哪一种都不像。
当谢清走在这沙滩上的时候,心中便涌起一种分外安宁的感觉,这不像修行之时的心如止水,反而因为这安宁,生出一些满足和喜悦。
这可不是适合修道的地方,反倒像凡人梦想的“桃花源”,可以避世隐居地生活下去。
只是,能够开辟出如此逼真的化境的修家,又为何会造一个“桃花源”呢?
谢清摇了摇头,百思不解。
不过这倒也解释了为何无法在竹简中书写。只因竹简内部已开辟出如此大的一片化境,以真识写入竹简的文字就变得无所依托,就好像在水面上写字,本以为笔过留痕,最后还是化作虚无。
退出化境,已是子夜。这或许是谢清醒来后所度过的、第一个稍有趣味的夜晚。
……
真正的日出来临时,谢清与辛夷几乎同时来到了书楼门前。
辛夷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倒忘了,你一直是步行过来的。”她特别看了一眼谢清的脚下,一双鞋上沾了露水和青苔,一下子把仙骨珊珊的谢院长拉回了凡间。
谢清微微奇怪地望着她:“不可以么?”
“朝阳洞到后山,步行的话路可不算近。”辛夷知道,跟这人什么话都讲不通,所幸自己也就是随口感叹罢了,“之前就算了,现在你……为什么不御剑?”
谢清看着她像个庄院管事似的开门,弹指间开了楼窗,又在背阴一面的堂上点亮了灯,仿佛她一辈子就一直在做这些事,而且乐在其中。
“我没有剑。”
谢清淡淡地回答一句,径自走到他的那一方角落里。
辛夷为这意外的回答愣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又触动到了某个不应涉及的区域,因而沉默下去。
这时她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身影跑进门来。
“辛夷院长!”白筱筱很有精神地打了个招呼,神色间还带着点小神秘,“谢院长——来了吗?”
辛夷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她去看角落里的人。
即便是坐在席上,那人也身板挺直,好像一把出鞘的剑。
白筱筱一看就垮下脸,刚才的精神跑了一半:“我还以为我来得够早了呢!”
“你早不过谢院长。”辛夷笑了笑,听出这孩子的一点小心思,“想干什么?”
白筱筱一伸手,手中又捧了个青竹筒,盛得满满的山泉水,亏她跑过来还没洒多少。
“我、我就给谢院长送杯水……唉,本来想偷偷放他桌上的……”
一边嘀咕,白筱筱一边偷眼看看辛夷,见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一溜小碎步跑到谢清桌前,放下青竹筒,又一溜小碎步跑了回来。
“我走啦辛夷院长!”
声音跟着人消失在门外,辛夷才意识到,她一句话也没跟谢清说。
谢清此时已经从他的桌案上抬起目光,在那只装满清冽泉水的竹筒上一掠,然后和辛夷对视。
“你打算怎么办?”他听见她说,有气无力地,“还是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