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如果换作别家掌门,下属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地说话,恐怕要立刻发怒。然而靳少兰只是愣了一下,重新把那叠心法拿起来看了看。
“全真要诀?我记得……当初我练成了吧?……”
“四天半。”顾松龄不假思索地道,“我作证,你练成了。”
靳少兰放心地呼了一口气,目光转向师琸。
师琸被看得抹了一把汗:“我说的是……你现在就练不成了。就比如……比如顾院长……”
被提及的顾松龄挑了挑眉毛。
“顾院长现在也能练成——如果他重修第三境的话。”
这一回连顾松龄也有点糊涂了,跟靳少兰一起盯着师琸,等他的下文。
谢清默默地坐在一旁,反倒成了局外人。
——也许一直就是局外人。
……
辛夷在外面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当初练成了,现在就练不成?为什么顾院长现在也能练成?
好在师琸为了解释,又开口了。
“那个……请问顾院长,可有……道侣?”
顾松龄明显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修全真道,没有道侣。”
“啪”的一声,仿佛有人击了一下掌,然后听见师琸的声音道:“就是这样!”
一片寂静。
书楼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僵住了,所有人都在努力思考着眼前的情形。
洛书想:原来那本全真要诀是童子功法……
辛夷想:原来谢清院长曾经有过道侣……
靳少兰和顾松龄想: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想:不记得了……是谁呢?……
师琸想:好累哦!……谢院长不会打死我吧?……
……
辛夷已经忘了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她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就跟当时陆续离开的掌门和院长们一样。
甚至在那之后,谢清坚持抄写其他功法直到黄昏,离开的时候,脚步似乎也有些踉跄不稳。
在辛夷的记忆中,哪怕他来到书楼的第一天,当时曾经被雷篆击昏过去,醒来后也没有流露出半点虚弱的样子。
看起来他自己对这件事也挺震撼的。
谁能想到外表冷冰冰不假辞色的谢清院长,也有过那种……不为人知的过往呢?
不为人知的意思,在某些时候就是谁也不说,但彼此心领神会。
谢清院长明明修的是全真道,却已经不是童子之身,这一流言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传遍了青城山。
辛夷觉得非常奇怪。
那天在场的,加上偷听的洛书和自己,也只限于掌门和院长们之间,有谁会多此一举地告诉弟子们呢?
至于谢清本人……那显然是比他突然恢复了记忆和修为更难以想像的事。
书楼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却和之前的热闹有些不同之处。
来书楼的弟子们明确地分成了两类。有些人看起来像是正正经经来查阅书籍的,脸上却带着神秘之色,远远地站在书架之间,不时向坐在角落里抄书的谢清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角落里那一方坐席,已经成了谢清固定的位置,好像他从开天辟地起就在那里似的。
那些外门弟子的目光,他不是没有察觉,但从未作出过一丝一毫的回应。
不知他是根本不明白,这样的流言令他的声名蒙上了污点,还是明白、却不在乎。
在辛夷的印象中,仿佛别人怎么对待他,他都没有在乎过。
而另一些人就更让辛夷头痛了。
她们都是些外门初境、二境的女弟子,从踏进书楼时脸上就泛着红晕,而眼睛却亮亮的,好像在追寻什么。
全都是直奔谢清所坐的角落而去。
那个让别人觉得不齿的流言,对她们来说好像成了一种希望。所以她们总要千方百计向谢清说上两句话,然后再脸颊飞红地放下一两样小东西。
除了荷包、香袋,就是绣着小花样的手帕。
“招惹得好一身桃花!”在她们背后,辛夷摇头叹气,把那些或粗糙或精致、都带着女孩子独特手迹的小玩意一件件拿起端详。
谢清连头都没有抬,也没有应声。
“谢院长现在的风头,可是直追宇文院长了!”辛夷半是打趣地补了一句,随即认真道,“你打算怎么办?”
“嗯?”谢清只发出这么一个声音。过了一阵,似乎发现辛夷并没有离开,才抬起头看了看她,道,“我没有办法。”
辛夷恨得直想揍他一顿——因为他说的也是事实。
指望一个和同门师兄弟相处都有些障碍的人,能对迷恋他的女弟子给出什么好办法,好像是强人所难了。
“可是总要想个办法……”
“为什么?”
“首先,那些女弟子是来修行的,不是来招亲的,就算……”
就算招亲,你也不是个合适的对象——辛夷硬生生咽回了后半句话。
“其次,这种事多了,未免对你的声名有损。”
“哦。”
又是这种根本不在乎的语气!
辛夷跺了下脚,索性不再客气:“书楼不是私相授受的地方!你若不想办法制止她们,以后就不要再进书楼!”
……
第二天早晨,当辛夷再看到谢清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清已不再只是她崇敬的前辈,也同时是个可以用轻松的口吻交谈的熟悉的人呢?
即便如此,昨日的态度也太过了……
当辛夷闪烁着目光,想找机会向谢清道个歉的时候,谢清却拿出了一个箱子。
是书楼常见的那种木头箱子,通常是用来装书册或者竹简之类的。
因为谢清收到的小物件太多,又从来不会带回朝阳洞,辛夷就帮他找了个空箱子收着。
谢清就把这个箱子放到自己坐席的旁边,开始了每一日的抄写。
书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那个突兀的箱子,也令谢清得到了比往日更多的侧目与指指点点。
辛夷还没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但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在一个女弟子又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在桌上放下一个香袋的时候,谢清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以一种淡漠的神情拿起香袋,轻轻扔到箱子里,然后提起箱子,当着那个女孩、和所有在书楼中的弟子的面走了出去。
女孩子紧张而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下了两三次决心,才跟着追到院中。
那只装着女孩们亲手做的小东小西的箱子就摆在院子中央。新扔进去的香袋在最上面,一对精心绣成的蝴蝶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跟着,一团火焰猛地吞噬了箱子。
“轰”的一声,不是火的声音,而是好奇地跟出来的围观者的惊叹。
火焰刚开始是金黄色的,因为烧着了物件的缘故,慢慢变成了红色,红得刺人心肺。
在围观众人乱哄哄的议论中,那个女孩子小声地呜咽着。突然之间,她一下子窜了出去,正是冲着已经变成一个火球的箱子的方向。
她努力地伸出手,好像要从那里面抢出什么来。
辛夷及时拉住了她,同时一挥手,在火焰周围加了一道风障。
“谁也不要过去!”她叫道,同时回头扫视过围观的人们,“还有你们!看够了就回去干正事!”
一众围观弟子有些心虚地散去,院子里只剩下辛夷和那个女孩子,还有一直站立在火焰旁边的谢清。
喊了一句之后,辛夷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看到那个女孩子的眼中,是充满愤怒和怨恨的光芒。
而被这种目光盯着的谢清,仍然站得笔直,神情是不曾更动过的淡漠,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亲手所为一般。
“为什么?”
女孩终于问了出来。看样子,如果这个问题得不到回答,她永远也不可能念头通达了。
就算侥幸冲过了一两境,也会因为这重阻碍,无法继续突破。
这何尝不是一种修炼呢?只是太过残酷了些——辛夷默默地想。
谢清则转头正视着那个女孩子,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神色平淡,无悲无喜,更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我不想要。”
……
火焰又燃烧了很久,久到后面来的那些女弟子也都看见了这一幕,全都默默地转头离去,才渐渐熄灭。
辛夷挥了挥衣袖,清风便将最后的一点灰烬卷入空中,然后消失了。
“你……真是个狠心的人……”
“嗯。”
谢清并没有看她,就走回书楼里去。辛夷则在当地愣了许久,才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刚才用的……是真火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