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虑明天守城的事之前,我得先解决晚上怎么睡的问题。太阳下山后,阿离就有意无意地盯着我,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我心里也焦躁不安,最后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装睡。
我赶在阿离阿妈回来之前装作累了爬到炕上,睡在阿离阿爹以前睡的地方,埋头装睡。
阿离坐在门前等着阿妈回来,我默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不知不觉,竟然真的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黑暗中只觉得一个人躺在了我身边,柔软的身体隔着衣服贴着我的后背,吓得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继续装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把它拿开,摸着黑蹑手蹑脚下了炕,出门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着石屋,我感到无比荒诞。我所苦心追寻的爱情,以及未来很多年后的所谓贞节,在这个时代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对于他们来说,生存就是唯一。
我感到很无奈,不想伤害她们,但还是伤害了她们。在她们看来,我的举动无疑是意味着嫌弃她们,意味着不愿意与她们同在。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我所能去守护她们。
阿离阿妈起来的时候,一直躲闪着我,没有正眼看我,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阿离目光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带你去东门吧。”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跟着她朝高高在上的东门走去。
我们绕过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的石屋,绕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沟壑,终于到了东城门下。
望着高高的石城墙,我心底无比震撼。四千年后,这里只是一片残垣断壁,如今,足有三四丈高的城墙上,石头被打磨得整整齐齐,一些石头上还雕着狰狞的怪兽面孔。
城头上,隔十米左右便站着一个士兵,都身穿兽皮做的皮衣。但正如阿离所说,他们似乎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一点严阵以待的样子,一个个懒洋洋地倚靠在城墙上。看到阿离和我走到城脚下,还有人打着呼哨调笑的。
我心里暗道:难怪石峁突然之间消亡不见了。
城门边有一间小石屋,门前站着两个士兵,看样子比城头的人要认真得多,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阿离在门前四五米处停住了脚步,垂手而立,恭声说道:“马大人在吗?”
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身穿虎皮衣,看到阿离,笑着说:“是阿离啊。”阿离点了点头。
马大人又看了看我,目中精光一闪,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收回目光,笑眯眯地看着阿离说:“这就是乌老婆子说的阿蒙吧?”
阿离乖巧地说:“是的,马大人。”
马大人向门前站着的一个士兵挥手示意了一下,那士兵转身进了石屋,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套兽皮衣走了出来。
马大人回身指了指城头南边的一处墩台说:“你去东二台吧。”而后转向那名士兵说,“你带他去吧。”
那士兵把皮衣递给我,转身向城门侧走去。
我向马大人浅鞠了一躬,转头对阿离说:“你回去吧。”
阿离说:“晌午我来给你送吃食。”
我点了点头,忙跟着那士兵朝南走去。
转过城门角的时候,我似乎又听到了“十四岁”的字眼。
城门侧有一条窄窄的台阶通向城头,那名士兵一语不发在前边带路,我也一语不发跟在后边。
台阶转了四个弯后,我登上了这座四千年前的城门。石头铺就的城墙平整得就像尺子量过一样,城墙边的士兵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那名士兵对一切视若无睹,上城墙后,径直朝南走去,途中路过一处墩台——突出城墙的方形平台,即“马面”,这在当年石峁考古时可是震惊考古界的发现!又向南走了大概五六十米,便是另一个马面。那名士兵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就是这里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墩台中间以木椽为顶的简易城楼,我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差事,至少有个避雨遮阳的地方。
墩台里一共有四个人,年龄看上去比我还小,估计都只是二十岁出头,其中三个人懒洋洋地坐在城楼下,用几颗碎石子儿玩着游戏,只有一个人端端正正站在城墙边,身如劲松,望之凛然。
那三个人发觉我的到来后,抬头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埋头玩他们的游戏了;城墙边的那一位却头也没回,仍然直视着远方。
我走到靠城内的墙头,把皮衣换上,拿起标枪走到那名士兵旁,学着他的样子,直直地站着。群山莽莽,沟壑纵横,林木掩映,郁郁葱葱。我忽然想起了“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的句子。
我回头看了看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仍有些稚气的脸上却是满满的坚毅,大大的眼睛精光闪烁,似乎对我的到来没有一点好奇。这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面对着前方的群山,用余光看着他说:“我叫阿蒙。”
“我叫阿成。”声音很干脆。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
“士兵的任务是守城,不是玩。”
“又没人来攻城。”
“现在没有,不代表永远没有。”
“你觉得谁会来攻城呢?”
“西王母。”
“西王母不是臣服了吗,还向我们进贡玉石。”
阿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从八年前开始,进贡就已经不是进贡了。”
几句话下来,我已经发现,这青年并没表面那么沉稳,他其实也渴望与别人交流。不过他说的话却让我更加好奇,忙问:“不是进贡,那是什么?”
阿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交换。”
我也转过头对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倚在了城墙上。我很明白讲故事的人总是需要有个人来追问,于是问道:“拿什么交换?”
阿成说:“你知道西王城是个什么样的国度吗?”
我说:“我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很少。”
阿成说:“西王城是个女人主宰一切的国度,他们的大人都是女人。”
“这有什么关系呢?”
阿成说:“所以,从八年前开始,他们每次进贡玉石,都要求皇城赐他们八名十五岁的少女。”
十五岁?我心里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忙问:“他们几年来一次?”
“三年。”
三年,八年前,十五岁,阿离今年十四了!难道,他们说的是这件事?
“皇城就这样答应他们了?为什么不开战呢?西王城不是曾经战败了吗?皇城怎么能容忍他们这样挑战皇城尊严的举动?”
阿成望着远方叹了口气说:“很多大人们看到西王母派来的军队,都不敢打了,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是几个少女罢了。”
“皇城如此示弱,西王母为什么没有挥军来攻城?”
阿成说:“她没有把握。”
我也叹了口气,说:“但她不会一直没把握的。”
阿成说:“大人们并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们还是什么也没做,皇城的守卫还是这么松懈。”
阿成突然冷笑了一声,说:“他们早就中了西王母的计,西王母说玉是神物,可抵御一切灾难,他们就让工匠把玉器镶嵌到城墙里;西王母说十五岁的少女是最圣洁的,她们的灵魂可以抵御一切妖魔,他们就在赐予西王母八名少女的同时,也会杀掉八名十五岁的少女,将她们埋在城门下。他们认为做了这一切就够了,就足可抵御西王母的进攻。可他们忘了,这些方法恰好都是我们的敌人西王母自己说的。”
我忽然想到了东城门下出土的那一具具枯骨,都是十几岁的少女!
又是十五岁!阿离十四岁了!明年就十五!
“阿离十四岁了,如果……如果她阿爹回不来,你能带走她吗?”阿离阿妈的话突然又在耳畔响起,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一样。
我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说:“西王母明年又要来了,是吗?”
阿成似乎听出了我声音的异常,转头看着我说:“当然会来。”
“如果他们直接攻城,是不是就不需要赐予他们少女了?”
听到我这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阿成睁大了眼睛盯着我说:“你怎么好像盼着他们攻城一样。”
我尴尬地一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他们直接攻城,我们怎么办?”
阿成深吸一口气,说:“不知道,我只想做好我自己的事。”
“你觉得有用吗?”
阿成说:“如果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就有用。”
我看了看城墙上懒懒散散的一群人,说:“可是别人并不这样想。”
阿成说:“我管不了别人。”
我望了望皇城台的方向,说:“你知道内城是个什么地方吗?”
阿成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问内城,顿了顿说:“不知道,我们外城的人都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从外城进入内城的人,从来都没有再出来过。我只知道,那是大人们居住的地方,无论是西王城进贡的玉石,还是南渚国进贡的怪鳄,不论是北狄部送来的宝马,还是东夷部送来的海盐,都只有内城的大人们能够享用。”
“守护这样一个你永远摸不着的地方,值吗?”
阿成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凝望着远方说:“我只是在守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