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及时摆手制止了宇文直,面向群臣继续说道:“于公而论,晋公之封号源自太祖,太祖临终之时,因诸子年幼,难当大任,故遗命侄儿宇文护辅政,并托以兴国灭齐重任。
彼时外有强敌环伺,内遭元氏猜忌,六官之制初建,府兵之道未备,若非晋公一力扶保先帝(指孝闵帝宇文觉)开立本朝,拔乱反正,力推六官,倡兴府兵,岂有如今关中勃兴之局面?
诚然,辅政十数年间,彼不无抑忠害贤、怙势擅权、骄纵淫佚之失,及至后来受奸佞蛊惑,遂起不臣之心,终致身死家灭,可谓自取其祸。
俗语云:公道自在人心。
朕知诸卿先人多有枉死彼之手者,然诸卿想过没有,倘若彼当时便赶尽杀绝,褫夺封号,又岂会有诸卿的今日?
故而,朕以为若持正论彼功过是非,也应只罪其身,不至于殃及后人,更不应令彼绝嗣。”
宇文邕身为受宇文护刻意架空、抑制时间最长的一位君主,能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在场的不少大臣既觉惊诧,又不得不佩服他虚怀若谷的胸襟。特别是他最后向那些祖父辈曾受到宇文护残害、排挤的朝臣们发出的那句诘问,直抵人心,使得大多数方才持有异议的朝臣都低下了头,再提不出任何反对恢复宇文护封号的理由了。
宇文直作为一年前手刃晋公宇文护的当事人,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便是有朝一日朝廷会为宇文护翻案,从而令他这个当初诛杀权臣的功臣陷入十分危险和尴尬的境地。所以,当他看到大多数自己的支持者们都被宇文邕说得垂下了头,无言以对时,不由得恼羞成怒,气冲冲地冲宇文邕拱手说道:“请问,一年前陛下颁发的那份为宇文护及其奸党定罪的诏书还做不做数?”
一年前,宇文邕在与同胞兄弟宇文直密谋诛杀宇文护后的第二天,为稳定朝局,曾颁布诏书,通传天下,指称宇文护及其同党犯有谋逆之罪,业已伏法受诛。尔今既要恢复宇文护的晋公封号,那么势必就要涉及纠正修改那份定罪诏书的相关事宜,否则不足于理,于法皆难以自圆其说。
“王谊,《大周律》中关于谋逆的定罪量刑,是怎么说的?”面对宇文直的咄咄逼问,宇文邕似是早有预料,神色从容地问内史大夫王谊道。
“回禀陛下,依据《大周律》,谋逆属十恶重罪之首,凡犯此罪者,当诛灭其三族。”王谊朗声背诵道。
“只有这些?”宇文邕故作惊诧地问道,“《大周律》中有没有提到犯谋逆重罪者,永世不得恢复其封号,必须绝其后嗣呀?”
“回陛下,律法虽无明文,然遵循惩罪须从重之成例,被夷三族者,自当先行褫夺爵号,贬为庶民。”王谊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你可听清楚了,朕问得是恢复封号!”宇文邕沉声提醒了一句,转向执掌刑律的大司寇包罕公辛威问道,“大司寇对此有何见解?”
辛威支支吾吾地答道:“律法中并无禁止恢复封号一说。”
“法无明令禁止者则为可行之事,传诏:自即日起,恢复宇文护晋公之封号,由大冢宰择宗室子弟中德才兼优者为其继嗣。”宇文邕再不给宇文直反驳的机会,立即宣布道。
宇文直不满地瞪视着宇文邕,干咽了口唾沫,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数日后,在宇文邕的授意下,大冢宰齐王宇文宪上表建议将卫王宇文直的次子宇文莒过继给晋公宇文护,承袭其晋公爵位。宇文直既得了偌大一个实惠,被堵住了嘴,也就不再坚持反对这件事了。
因恢复宇文护封号而起的庭争风波刚刚平息,从漠北又传来了一个令宇文邕感到头疼的消息:突厥的佗钵可汗不但拒绝了北周接皇后阿史那静云返回长安为叱奴太后守孝的请求,而且还派了一支人数多达三千人的使团以吊唁为名,前来长安就食。
原来,尽管宇文邕之前采纳了宇文宪、王谊等人的建言,派遣使臣出使突厥,当面向佗钵可汗详细解释了在两国边界开设互市通商,每年可为突厥带来数倍于常贡的收益,佗钵可汗也勉强答应了北周提出的这一增加贡奉的变通方案,但不久之后就在北齐常驻使节的游说之下改变了主意,怀疑北周是拿开设互市来敷衍、搪塞,实无增加向突厥贡奉的诚意。于是,佗钵便趁叱奴太后驾崩,北周致书欲接皇后回长安的机会,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接纳、供养三千多名突厥人在帝都长安长期居留,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有这三千人留在长安充当佗钵的眼线,突厥就能随时掌握北周朝廷的最新动向,势必给宇文邕日后实现灭齐霸业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
因此,宇文邕在接到相关禀报的当日,即传召了宇文宪、宇文直等几名亲信重臣入宫来紧急商议对策。
宇文直先前就对朝廷一味迁就突厥,甘受佗钵勒索的做法持有异议,加之犹对前几日宇文邕不顾他的坚决反对,传诏恢复宇文护的封号一事心怀不满,所以一上来就主张朝廷应拒绝容留突厥人在长安就食,甚至还向宇文邕提出了一个颇叫他感到啼笑皆非的建议:
“朝廷现既已与北齐恢复通好,而周齐两国长年以来,又同受虎狼之邦突厥的欺凌、勒索,即便因此事得罪突厥,致使佗钵欲对我朝用强,我朝也可东联北齐,合力拒之,方不失堂堂华夏之邦的体面和尊严。”
乍听起来,宇文直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字正腔圆,颇有骨气,但却和宇文邕决心灭齐,统一北方的宏图大志背道而驰,宇文邕听罢他的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将目光移向齐王宇文宪,希望他能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