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这个条件对于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全身残废的楼容,也就是宋熹来说,很是诱人。但是这个过于诡异的条件背后,到底是藏着多大的阴谋和计较,楼容无从得知。
四周安静无人,只有溪水流淌的叮咚,和偶尔飞鸟穿梭惊起树叶的沙沙声。
楼容眼里的笑意淡去了不少。
她仰头盯着倚着柱子的宋四小姐,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征求自己是否同意,眼神已经转向假山上的那株雅沁,聚精会神,好像那雅沁是朵什么绝世名花一样。
楼容知道,这是不想理会自己意愿的意思。
宋四小姐掌管了黄州宋家,因此在宋家,或者说在黄州,她的话就是命令,谁敢反抗?谁又有这个能力反抗?高高在上,主人生死。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林玉娘终生身陷囹圄,一句话就可以让一个窘迫悲苦的哑巴丫头一夜之间跃上枝头,成了宋家堂堂正正的小姐。
这就是位高权重者。
习惯了发布施令,又哪里会在乎弱小之人的命运?
就像那时候……她和哥哥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也换不回他们母亲的一条性命。
想起往事,一直伪装自己真实情绪的楼容突然感受到心底陡然升腾起的暴躁,她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可是在心里,已经有一种狠厉不知不觉弥漫开来。
这时,宋四小姐的视线终于从雅沁花上收了回来,眼角随意地扫了一眼楼容,声音慵懒而又优雅:“但是你记住了,宋家的十小姐绝对不能是一个哑巴,也不能是一个瘸子,所以在你完全恢复正常人的身体之后,宋家才会对外公开宋家十小姐回来的消息。你在学堂里,只能以宋家远亲的身份示人,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你是女儿身的事情,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楼容低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遮住那双大眼睛,旁人轻易不能看清她眼中的情绪。
当然,宋四小姐并没有在意楼容一个孩子的想法。在她心里,楼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要完全服从她的安排,楼容怎么想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也不需要去关心。
她只要这个孩子按照她的计划走,成为她复仇路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一颗能扳倒凤家,向凤栖复仇的棋子。
然而宋四小姐不知道,她的死路,就是从这里一砖一瓦开始为她自己铺就的。
……
看着被赤雀抱走的楼容小小的身影逐渐离开她的视野,宋四小姐终于松开了那只一直紧紧握住的纤纤玉手。
不知什么时候,尖利的指甲已经划破了手心,一丝丝淡淡的血痕赫然在雪白的手心上,显得有些可怖。
宋四小姐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在她把那个小孽种亲手弄死并且告诉所有人十小姐失踪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向凤栖复了仇了。
可是这些年她发现没有。即使她弄死了凤栖的亲生女儿宋熹,那个女人照样活得好好的,风生水起,执掌朝廷,一身尊贵。
凭什么?她好不甘心!她这些年一直在压抑自己复仇的心理,但是她越是压抑,那种噬骨的仇恨就越是在她阴暗的心底发酵,越来越大,逐渐占领她的理智。
所以,这个女孩儿,就算不是真正的宋熹又如何?她和宋熹长得那样像,甚至笑容与凤栖都如出一辙,可以说她比真正的宋熹更像是凤栖的亲生女儿。
所以,这个女孩,就是她复仇的开始。
弄死凤栖的亲生女儿算什么?一点也不能缓解她心头的恨意。
她要让凤栖身败名裂,她要亲手送这个女孩上更高的台阶,为她所用,然后亲手毁掉凤栖!
“哈哈,哈哈哈哈……”宋四小姐笑得凄凉又尖锐,极端又疯狂。像是最浓艳的玫瑰,却在最美的年华里被摧毁了所有美好的向往,万念俱灰,从此成为复仇的傀儡。
——
半个时辰前,宋子宁因为楼容之事而来找宋四小姐。
“四姐,”他眉头忍不住皱起:“你为什么如此草率地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去做宋家的十小姐?若是这件事让别的家族知道了,只怕是又要大做文章,说不定还会有有心之人去利用这个女孩对付宋家。何况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健康的……”
“只是收她做我宋家的十小姐你都跑来质问我,”四姐半躺在木椅上,懒懒地看着手上豆蔻护甲,精致华丽的妆容透出一种常年浸润权利的雍容:“如果我告诉你,我要让她和你一起去温山读书,你岂不是要拼死反对了?”
“姐,你疯了吗?”宋子宁修养再好,此时也觉得四姐脑子有些不正常,一张原本温润的脸上全是震惊和反对:“先不说女子能不能读书,她不能说话,腿还有残疾,去学堂读书根本也不是什么方便之事啊!”
“我知道你必定不会同意,”四姐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被影响,照样我行我素:“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一旦我决定了,就绝对不会反悔。宋家在温山学堂附近不是有个空下来的庄园吗,就让她住在那儿吧,我会派专门的大夫去治疗她。”
“当然,她的情况现在肯定不能入学堂,不过这也没什么,温山学堂里优秀的先生遍地都是,随便请来一个前去亲自教导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子宁越听越觉得离谱,为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四姐会这么上心?还亲自拿宋家的人脉为这个孩子去请温山学堂的先生,要知道,温山学堂的先生们每一位都是才识渊博之人,尤其是楼先生那般的,更是人中龙凤,而此时四姐竟然要动用宋家的财力和威信来让一个不知身份的孩子去接受最上等的教育……
四姐有事在瞒着所有人。
宋子宁很确信这一点。
不过四姐在宋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就算有心反对也无济于事。
“既然四姐心意已决,子宁也不好说什么。”宋子宁修长却单薄的身形在窗边斜阳下半明半暗,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声音却很平静,好像对四姐的决定已经全然接受,丝毫不怀疑的样子。
“最近学业越发繁重,所以子宁今晚就要启程回温山,既然四姐要那孩子随我回温山,那就快让她收拾行李,随我一起去吧。”声音温柔无刺,清隽如风,如果有人仔细看,会惊奇地发现,宋子宁身上的气质有一瞬间和楼容身上的气质稍微有些重合,但是远远比不上楼容的魅惑和安抚人心。
他推门而出,夕阳照得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清。
他脸上的表情哪里还有刚刚的温润如玉?模糊不清的光影将他脸上的阴霾照的不易看清,却莫名冰冷。
他冷冷地想。
四姐统治了黄州宋家一共十一年,势力的确庞大,即使他宋子宁才是宋家的嫡子,却因为羽翼未丰,也不得不当这么多年的傀儡。
但是想必这场统治,也过不了多久了。
毕竟,孩子终究会长大,傀儡总会咬向主人。
他宋子宁被四姐压制了这么多年,也该拿回自己的东西了。这次四姐要那个女孩去学堂就去吧,他倒要看看,四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
宋家不愧是黄州最显赫的人家,仅仅一炷香功夫,马车和行李就已经备好了。楼容已经被白蘅抱上马车,她的行李其实并不是很多,许多东西到温山才置办。
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红韵,只见后者眼睛还是红得像兔子一样地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里全是真心实意的不舍。
“小姐,小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呜呜呜,温山那里比城区冷多了,会不会着凉……小姐您的身子有多弱您又不是不知道……呜呜呜,为什么四小姐不让小姐带红韵走呢……”
她抿了抿嘴。
与红韵的感情并不深,其实只认识了几个时辰而已,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红韵哭得这么歇斯底里
,但是不管如何,这是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温暖带她的姑娘,她并不反感。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只希望你能在这个世界从一而终,清风如许。
尔自珍重。
车夫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圆弧,最终以响亮的一声鞭打为终,马嘶鸣了一声,蹄子向后一甩,扬起地上的灰尘和飞土,然后两辆马车载着行李和人,疾驰而去。
留在原地的红韵垂着小脑袋,一脸丧气。
旁边的山鹤阴阳怪气道:“不就是个哑巴主子吗?你还怪稀罕的。”
谁知一向乖巧伶俐的红韵这次却如同受了刺激一样,脖子一梗,凶狠狠地冲山鹤凶道:“关你什么事!我的主子无论什么样,我红韵都跟定了!一生一世,就给她做牛做马!用不着别人说什么闲话。”
红韵白嫩的脸上露出气恼的表情,狠狠瞪了眼山鹤,就转身跑开了。
……
楼容现在所用的身份,是宋家的一个没落旁支,岚州宋家的二公子,年龄谎报的九岁。
宋四小姐怕夜长梦多,会有宋家的仇家盯上这个十小姐,于是这次楼容的离开十分秘密,和宋子宁同乘一辆马车,并没有走露任何风声。
马车里很宽敞,行李大多放在了另一辆上,这辆只有宋子宁和她以及一两件行李。
楼容默默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扭着脑袋看向车帘上用金色绣线绣上的星满花,玲珑小巧的花朵被绣娘绣出了活气儿,栩栩如生。
而另一边,宋子宁低着头,脸色平和地看着手上的书卷,是楼先生布置的《庄华子》,一字一句都质朴无比,但蕴藏的意义却仿佛开在水下的木藻花,不易显露却深厚无比。
他看了几行字,觉得有些累,便合上书页,偏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时,他想起了坐在马车里的宋熹,抬头看去,只见那小丫头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玲珑的小脸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发黄以及瘦小,但是仍然挡不住女孩天生的漂亮。
此时穿上男装,更像是一个清清秀秀样貌乖巧的小公子。
视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的脸,宋子宁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
十妹还未失踪之前,他简直把这个最小的妹妹当宝贝疙瘩来疼。即使他自己在宋家就是宝贝,却什么都想着妹妹,恨不得睡觉都抱着妹妹睡。
直到年纪大了才稍稍疏远了一些,但他一直觉得,他的十妹会一直呆在宋家,就像四姐一样不出嫁,做她可爱又高贵的宋十小姐。
谁知道,竟然出了那种事。
想起十妹,宋子宁未必不怜惜。只是怜惜又如何?他从来不是心怀慈善、顾念家人之人。
谁若是挡在他的路上,他绝对手起刀落,丝毫不心软。
而这时,变故来得如同龙卷风,来不及反应就来临了——
“砰!”
马车似乎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马车的车轱辘好像因为剧烈撞击而散架了,整个马车一歪,宋子宁身体一时间维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在了宋熹身旁。
外头马仰头怒鸣了一声,转而发狂一般地拉着车子跑起来,马车此时就像是一个被它拖着的麻袋歪斜着拖在路上。
因为石子和坑洼,马车已经逐渐散架。
这时,楼容醒了,她刚醒就感觉到了马车剧烈的倾斜,本能让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一旁的帘子,帘子却因为不够牢固,“嘶啦”一声从窗上掉落。
求生本能下,她伸手抓住了马车的边缘,而大半个身子已经掉出了车外,外面风刮得越来越大,马车也越来越倾斜,手臂因为拉扯,楼容都能听到自己骨头与肌肉撕裂的咔嚓声。
而她正上方的宋子宁,却丝毫没有一点因为变故而慌乱的表情,注视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冷漠而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