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恩寺不在市区,在市郊的一座荒山上,与市区隔着穿紫河相对。
那是一个极其孤僻的山,也是一个极其孤僻的寺庙。
宋泰,江离,还有秦嘉名三人背上一点干粮,悄然出发了。
开车过河要绕很远,他们准备坐船去。孤零零的河岸,只有一家渡船,船上是一个老人家,八十多岁了,仍旧守在那里,秦嘉名悄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河神”,江离被这个外号抖得哈哈大笑。
宋泰登上船,才发现还有一个乘客,他披着一个斗篷,把头紧紧地藏在帽子中,连手都不露,蜷着身子,坐在船仓最里面,斜着眼看着他们仨。
“过河多少钱?”宋泰走过去,递上一根烟,问道。
“一人三块,或者包船十元。”老人微微抬了抬头,说道。
秦嘉名拿出十元钱,递给他。然后自己坐在了船帮子上。
“拉我,拉我……”江离叫道。
“自己上来!你又不是个女……”秦嘉名说到这里,突然停口了,然后伸出手把江离拉上船。他突然觉得,自从那晚后,江离像变了一个人……
“谢谢!”江离上来之后,抖了抖眉毛。
这是个很老很老的舱船,船舷的木板都已经朽坏了,秦嘉名把手放在上面,拿开的时候,手上全是木屑,中间还有很细小的虫子。
“这船不会朽了吧!”江离说道。
“不会!这船行了十多年了,大风大浪,啥没见过。”那老人家说。
天突然刮起了大风,船被吹得摇摇晃晃的,浓密的乌云开始倾泻它饱满的水分——雨来了。
“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吧!”那老人家喊道。
宋泰三人进入狭窄潮湿的船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见那船帮子附近铺着一堆纸,想去坐下,但总觉得有些眼熟。宋泰凑近了看,整个人不觉一颤,天空中又突然响起了炸雷——那!那是一堆海报,孝恩寺庙会的海报!
“庙会!这海报哪里来的……”
“十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中秋……”那老人家在那里摇着桨,不紧不慢地说。
“参加庙会的那帮人留下的……那是我这辈子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从早上起,就络绎不绝有人来乘船,我把价钱提高到了三倍,都抢着上船,他们说是参加庙会,还说什么‘主’啊,‘神的使者’啊,说什么的都有。那一天,我赚了一年才能赚到的钱,等到没什么人了,我就跟着他们上去,看看热闹。他们都在寺庙里面的一个老旧的棚子里面,我也没敢进去,我等了半晌,人都出来了,但大部分上山了,只有几个人来坐船……据说,后来都自杀了……”
“老人家……”那个船舱内的那人笑了笑,说道:“不可能吧,哪有那么多人来这里自杀?十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记错了?”
“难道,我骗你?”老人家撇了他一眼。
“无稽之谈!各位别听老人家瞎说,他都糊涂了。”
“你别打岔!我爸自杀那天也说参加什么庙会的!”江离撇了一下嘴,然后转头问老人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把他们拉回去了……”
“这里是白衣寺吗?”
“白衣寺?这个名字很久很久没有人叫了,我是在这个庙里面才听尼姑说的,说是曾经挖到一个叫做‘白衣观’的石碑,才知道这孝恩寺之前是一个道观,真是佛道不分家……”
“那……”宋泰心里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知道他的父亲很可能就曾经在这艘船上度过了人生最后几个小时,他也曾这样站着,也曾这样和老人攀谈,然后上山,拜佛,自杀。只不过他的问题突然被江离打断了。
“您看看我……”江离说道。
那老人家抬起头,眯着眼,桨突然不动了。
“是不是很像最后坐船的人?”
“是……有点像一个人。那时候坐船回来的只有五六个人,像你的那个人,说去给儿子买点药……”
“不是他像我,而是我像他,那是我爸。十年前的中秋,他说去趟庙会,回来之后,给了我好多好多药,是用一个很大的瓶子装着的,说他要走了,让我每天都吃一颗,只有这样,才能十年之后再见到他。我整整吃了十年啊!直到昨天中秋才吃完最后一颗……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药,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很想问他……”
雨打在船舱顶上,像是缝纫机的针脚声。这淅淅沥沥的小雨,把世界渲染得朦朦胧胧的,小舟在斜风细雨中晃晃悠悠,慢慢地刺破水面,激起水花。
宋泰想,既然去庙会的人那么多,回来的才几个,说明其他人肯定是在山上自杀的,父亲的尸体也是在悬崖下发现的,所以他肯定不属于回来的那几个人之一,所以自己也没有必要再问了。或许那天也是下着雨,不知道那天的父亲站在船头是如何想的。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沉沉地压在宋泰的心头。
“宋哥,谢谢你。”宋泰转头,是江离,他小孩般稚嫩清澈的眼睛,发出希望的光。
宋泰无言,正好船也靠岸了,那个斗篷男子,挤出船舱,登上岸就往后山走去,那里是一段悬崖。
“上山有两条路,宽的那条是上后山的,那儿有段悬崖,窄的是上前山的,寺庙就在那儿,这人没事上悬崖干嘛……”
“嘀、嘀、嘀”宋泰拿出手机。是那个帖子,贴主“女古”自己跟了一条帖,是四句没有平仄的诗句:“可怜生灵一朝亡,千载江水何苍苍。如今佛前谁狞笑?笑看冤魂独彷徨。”
才过去十五秒,就跟着一百三十多条回复了。
“上岸了!别看手机了。”秦嘉名在岸边站了半天,他伸了伸懒腰,说道。
宋泰把手机揣起来,下了船。
“师傅!你说咱们是来查河畔女尸案的不是?怎么现在又查十年前的案子……”
“名仔,你知道个屁啊!你没听那个陆婉婉说啊,十年前的中秋节,死者的情人,自杀了!之后,死者就失踪了!昨天也是中秋,她回来了,又被人杀了,躺在了河下的桥洞中,把十年前的案子查清了,女尸案不也就破了吗……”江离插嘴道。
“死变态!要你说!”
宋泰一边听见江离和秦嘉名的吵嘴,一边看见了蒙蒙细雨中,隐隐约约显现的高大的山门和寺庙轮廓,在明明暗暗的微光中,仿佛看见那腐蚀得连表情都没有的石刻蟠龙一圈一圈地盘桓在霉迹斑斑的石柱上。
这个寺庙有些年份了,从柱础来看,始建的年代不会太晚。宋泰一行往里面走,简直可以用空无一人来形容。落叶夹杂污泥堆在红漆剥落的墙角,壁虎在破旧的瓦片下避着雨,警惕地睥睨着路过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