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把我放开,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这是出卖,出卖信任、道义和我们的友情。
他沉默。良久,“正和邪,官和贼,永远是对立的!”张叔夜叹道。
方腊杀了进来,他身上多了4道伤口,有一道把他冷峻的脸豁成了两半,血淋淋的很是恐怖吓人。
他看到我没事,很明显的松了口气。然后用一招“千刀破浪”把张叔夜和其他高手都逼开,转身拉住我,气喘吁吁的又翻身杀出去。张叔夜似乎也被他的恐怖相貌吓住了,没有出手阻拦。
门口官兵越围越多,天目山接连有几把刀倒下。好汉敌不过人多,武功再高也怕众多菜刀,故老相传的真理,武功再强也没用。
但因为他们的阻击,残余的我们终于都上马了,方腊一声大吼,我们向大路奔驰而去。
虽然才一个月,但我很喜欢这群天目山的盗贼。他们简单,直率,粗鲁,骂起人来口无遮拦,浑身一股汗味和血腥味。但不可否认,他们绝对是一群真正的男人,与那些整天吃着皇粮的官兵大不相同的男人。看着几个兄弟接连倒下,我很痛心也很内疚。我看着前面开路的方腊宽阔的背影,感到一阵欣慰,他终于冲出了重围。
然后大道尽头,京城第一高手,七苦门首领罗刹在满天雪花下出现了。
其实,佛学上讲的是八苦,而并非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七苦!而罗刹当初创立了七苦门,他自己却是那第八苦:五蕴炽盛苦。
色、受、想、行、识这五种东西遮盖住了人本有的智慧,引发人产生贪、嗔、痴之心,而人生七苦皆来源于这贪嗔痴之心,所以七苦皆是出自这“第八苦”。
所以,这罗刹一共收了七个徒弟,各个都是江湖以一敌千的绝顶高手。
这一次,罗刹居然会亲自出马,由此可见开封对天目山七十二刀的重视。
罗刹看起来病恹恹的,走一步就要咳一声,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但是武功却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恐怖的一个。强如方腊也只挡了他七招,七招之后,罗刹就转身向其他七十一刀走去,他甚至都没有看身后的方腊一眼。
几秒钟之后,我就看到方腊倒了下去,他并没有被罗刹击杀,更像是一副即将暴病身亡的样子。
我冲过去扶住方腊,方腊不断咳嗽着,吐出一口一口的暗红色的血,他挣扎着让我快走,保住命照顾他的家人,也不枉兄弟一场。
他的脸上满是期盼,和以往我所熟悉的淡然大不相同。他的女儿今年三岁,长的很可爱,也挺聪明,是整个天目山寨的开心果,方腊下山的时候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曾经答应给她带一个城里最漂亮的风筝。
我忍住眼泪,郑重的点头。方腊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破碎的风筝,这是他来时的路上经过集市时买的,“帮我交给她!”
我含泪接过,默默无言。
方腊求我杀了他,罗刹的内力打断了他的七筋八脉,体内的暗涌正在他的经脉里四处乱窜,他脸上挂着硕大的汗珠,牙齿咬的咯咯做响,这种痛苦很难忍受。
我看着他良久,拔剑,刺入他的胸口。
那一剑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以至于刺下去之后,我不得不用剑拄住身体,大口的喘气。
方腊扭曲着闭上了眼睛。他年幼的女儿或许会在梦里见到他,他或许会在她梦里送给她一个高高飞扬的风筝,用他长满胡子的嘴亲她。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不会再有痛苦。
痛苦在杀他的人,我的心里。
剩下的七十一刀也都纷纷倒下了。罗刹微微咳嗽着拿一块雪白的手巾擦手,然后幽雅地扔掉。可能是因为经历了一番打斗,罗刹显得比之前更加憔悴,但仍然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浑身紧缩着。他冰冷有神的眼睛眯起来,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愣在原地,只是看着自己的剑和倒在我脚边的方腊。
他真的死在了我的手里。
就在罗刹出现的同时,他的七个徒弟也踏上了天目山寨。
在七苦门徒的面前,死亡真的是人世间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风声鹤唳中,一个个“山贼”被击倒,再也没能够爬起来。
群龙无首的天目山寨就在这七个高手和一万多精兵的围剿下化成了灰烬,没有一把刀逃出去,也没有一把刀愿意逃跑。
方腊的家人在大火里尖叫,小女孩的叫声显得格外刺耳。大火燃烧了很久,一直到整个寨子再没有一点声音。
累脱了两匹快马姗姗来迟的我虚脱无力地跪倒在灰烬前,手里依旧还握着一个破碎的风筝!
七苦门徒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就带人下山了。他们知道,我是卧底……
天目山七十二刀全死在了这一战,他们的首级被张叔夜带走,高挂在开封府的城门上。七十二颗,长长的一串,和灯笼一样。
我跪在开封的城门下三天三夜,一动也不动。大雪把我的身体堆成了雪人。我跪在七十二刀的头颅下面,跪在冰霜充斥的天地之间,最终,带着冰冷的心,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张叔夜坐在我身边,一个丫鬟在给我喂汤药。
我机械的喝着,活力恢复以后,我抽出剑刺向张叔夜,刺向了这个卑鄙无耻没有江湖道义的人。
他没有躲闪,只是让我等等,他还有些事没做完,做完了再让我杀他也不迟。
只因他这句话,让我顿时觉得这人还是存在些许良知的。
我看着张叔夜整理清点天目山上的赃物,然后和他自己的大半家产一起装上了车。他要把它们拿去赈灾。
我的剑一直都放在他颈后,他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直到看着几十辆大车出了门,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他才终于开口,对我说,你动手吧。
我颤抖着右手,缓缓撤回剑,一个人走了,心里一片迷茫。
我明白,张叔夜是个好人!而方腊也是!
原来这个世界不只好人和坏人不能共处,有时候连好人和好人之间也不行。
我如行尸走肉般的在江湖逛了好久,看到扬州的虎帮和淮安的龙帮打仗,为了贩卖食盐的暴利,结果都被漕帮灭了;看到白荡湖帮和巢湖帮为了抢地盘血拼,打的血流成河,两败俱伤,最后竟然又能联合起来对付趁火打劫的鄱阳湖帮;看到丰都的鬼门被川军击溃,一串串长长的鬼头挂在丰都城下,和天目山的头颅一样。
其实,我看到更多的是官吏欺压百姓,地主兼并土地。每年都有数以十万计的灾民出现,抢富商,偷粮草,劫军饷,然后再被官府镇压。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突然发现,这个曾经强盛无比的大宋,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去京城逛逛吧”我告诉自己,也许在开封,天子脚下,会是另一番国泰民安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