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坐在宿舍里,四面墙壁,密密麻麻,垒叠无数个“范进”,如大厦的窗口,如亡者的墓碑,从墙壁后面,从地石之下,窥视,并窃窃私语。
我想念我的朋友了。
地铁里的朋友。
满脸血污的女人。
消防通道内的半张脸。
他们,都在我生命中短暂出现,又消失,我们唯一的交集在于,同是藏在这个世界光鲜亮丽的水平面下。
天边打来次日的第一道阳光。
开始迷糊睡去,人人行走在阳间时,我把自己沉入地狱。
看见自己的躯壳,站在十字街头,周遭无人,只有红绿灯在不停跳跃,惊讶纳闷间,仰头望去,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层层叠叠的脸谱,躲在大厦中,诡异莫名,贴在冰冷玻璃窗上,或嬉笑,或狰狞,将我团团围住,大声尖叫,世界开始旋转
醒来时,大汗淋漓,坐着发了会儿呆,时间到,提个干瘪的包,上班。
看到吴爽,她正从经理办公室出来,游散在空气中的眼光察觉到我在看着。
她很平静,一泓湖水。
我有很要命的病,困乏,无力,低落,呆滞,敏感,多疑,容易紧张,整夜做噩梦。
据说,是抑郁症。
我的大脑里,缺两样东西。
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它说,抑郁症病人最后小脑会缩小,还会有自杀倾向。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抑郁症病人,会不会有幻觉?
我怀疑昨晚是幻觉,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病,已经入骨入髓了。
一天都没人用过会议室。
假装无意,踱步进入会议室,窗帘如昨晚,紧闭,那中间第三张桌子,如白色墓碑,上面刻满“范进”。
昨晚,不是幻觉。
眼下,要先把桌子藏起来,被人看到,会很糟糕。
犹豫不定间,有个人,站在会议室门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恶鬼般,凌厉。
玻璃窗上,倒影清晰,一个女人,全身大红,站着,不动。
吴爽。
我没有转身。
她在看我。
我知道的,她在看我,从玻璃窗的倒影中,看到这个女人的怨恨。
许久,她,转身离开。
我一米六八,一百斤,那天,将一条破布搭在桌面,把它搬到天台,暂时,能够存放,再多,就藏不住了。
第五张。
晚上九点,下班。
地铁里,人头涌动。
最近,我走过这里,总会驻足看看。我想,我的朋友,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带着他神秘的扑克牌,回来。
“会玩盖大楼吗?”
刹那间,有些恍惚,转身,我的朋友,地铁通道里的朋友。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竟不知和他说什么,过了五分钟,开口问道:“最近,你跑哪里去了呀?”
很奇怪,我居然能露出很自然的笑容,本想称呼一声“朋友”,想想,还是没出口。
他马上惊慌起来,四处张望,半晌,抓住我胳膊,悄声说道:“好可怕,我被他们抓去铁屋子里锁起来了,他们很凶恶,说要送我回老家,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谁抓你?为什么要送你回老家?”
他又绽放出得意的笑容,哈哈大笑道:“那些穿制伏的,怕我影响大家呗。我聪明,跑出来了,你看,又找到副牌,能盖大楼了。”
右眼角,有块新的疤痕。
“你的家人和朋友呢?”
“嘘,不要说话,小心被人听见。”
“被谁听见?”
“大厦里的东西。”
“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凑近,慢慢凑近,一字一句,说道:“每座大厦,窗户后面,都有一个秘密。”
这让我觉得恐惧。
“你到底是谁?”
他拉着我,很热情,邀请我蹲下去。
“你看看,这是我盖的大楼,猜一猜,第三张是什么?”
“是小鬼,我说对了吧?”
他一下跳起来,咧开大嘴,摇头晃脑,大喊道:“你又错了,你又错了,不是小鬼,是”
抽出第三张牌,反过来,往地上一摔,尖叫:
“哈哈,是半张脸!”
果真是半张脸。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扑克牌,皱巴巴,残旧不堪,一张小鬼,被擦去半边,留下另一半脸,在牌上斜着眼睛,窥视我,阴笑。
消防通道那半张脸,还有楼道里,空旷的脚步回音。
全身发冷,发烧了吧。
医生说,药不能吃过量。
站起来,走进不知去往何方的都市人流中。
“大厦是魔鬼,你要小心。”
扭头看去,我的朋友,在专心“盖大楼”,那半张脸,落在边上,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又过了一个星期。
整个星期,搭公共汽车上下班。
不想经过地铁通道,怕,怕见到我的朋友。
凌晨一点钟,我想,可以下班了。
他们把活儿全丢给我,在别人眼里,我是个老实巴交的机器,不声不吭,绝佳的推诿对象。
很糟糕,上班忘记带药,到了夜里,头愈加沉重。
今天电梯有点慢。
电梯口的顶灯,没亮。
黑暗中,电梯上的读数屏,泛着浓稠血液一样的鲜红,缓慢地,变换级数。
一楼。
二楼。
三楼。
十三楼。
数字停了。
五分钟,数字一直没变过。
十三楼。
“吱呀”
背后的消防通道安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风钻进衣领,冷颤。
回头,“砰”一声,又关上。
滑稽的念头,难道是地铁通道里的朋友,来看我?
走到紧闭的消防通道门前,停住。
我没出声。
门那边的人,没出声。
他还在。
喘息声。
知道吗?得抑郁症的人,听觉特别灵敏。
无数个子夜,耳朵贴在大厦外墙上,我甚至能听到里面某个角落传出的绝望哀号,大厦,是活的。
是沉重阴霾的生命体。
一如此时隔门而站的人。
他是谁?
是人?还是
这种强压不住的念头让我突然很有快感。
开始神经质“哈哈”笑起来。
凌晨,消防通道。
大大方方地推开门,很想和他打个照面。
门后,空空如也。
盘旋而下的楼梯,如深井,往上涌动寒气。
“叮”。
电梯到了。
很不舒服的昏黄色光芒,从里面散出来,四处逃逸。
电梯很挤。
人太多了,我被夹在中间,不能呼吸。
还好,大家很安静。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说话,沉重阴霾的生命体。
没有表情,冷漠,像大厦的落地玻璃,贴上去,很冰。
十三楼。
电梯又停下。
就在十三楼。
“叮”。
门打开。
吴爽。
穿着大红长衣的吴爽,直直站在面前。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她的手,一直按在下行键上,没松开。
无所谓,她要按一小时,我都无所谓,无亲无友,谁在乎我早半小时回家还是晚半小时回家呢。
倒是担心电梯里其他人着急。
依旧安静,他们没说话,目光呆滞,无任何反应。
我想问吴爽,刚才楼梯里的人是不是她,想想,又不像。
她向前迈出一步,进电梯了,缩在最角落的地方,面朝壁,不动。
这么多人,她竟挤得进去。
今天电梯很慢。
十二楼。
十一楼。
十楼。
吴爽在自言自语。
说的似乎是方言,听不大懂,像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叮”。
一楼到了,
没理会她,毕竟,她一向当我不存在。
比她先出电梯。
走了两步,大厦保安过来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下班?整栋楼就剩你一人了。”
回头望去,电梯门大开,没合上。
里面,空空如也。
一个红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后门。
回到出租屋,凌晨两点。
关灯,坐在床头,刚闭上眼睛,就看见,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范进”,都咧开嘴大笑,旋转着,跳跃着,压下,揉挤,又张开巨口,无数的巨口,狠狠噬咬我的躯体,能听到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开始觉得恐惧了。
发自内心的恐惧。
是的,我的病,已在加重。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
“妈的,你这个女人欠揍是吧?”
会议室里阵阵怒吼。
门开了,吴爽面色铁青,匆匆出来,后面跟着销售部经理,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