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点钟,我在你左右,电波里传来的依然是老朋友夜枯兰官的声音。
上一集关于那块“龙冥玉”的故事堪称跌宕起伏,仿佛穿越时空将我们带到三百多年前,两个盗墓者和一个叛军将领之间的金兰之义,因一块玉佩而延续到子子孙孙,听来荡气回肠,“龙冥玉”本身是否真能使人“遇水化龙”已不重要,这份情义方显弥足珍贵。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贤媛》中说:“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大约就是这种意思了。
好了,回到今晚的主题,看看这个夜里我们会听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今晚拨通电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自称阿中,他说有一个亲身经历要和大家分享,至于是什么经历,他事先不肯透露,所以,我和大家一样好奇一样期待,让我们一起进入今晚的诡异之夜——《夜半一点钟》。
挂断老家拆迁办打来的电话后,阿中眯起眼睛想起了许多事,许多他几乎已经忘记的事情,老家的破房子,还有,他已过世的父亲。
他依稀记得老屋,土墙青瓦的一个农舍,终日弥漫糟糠味道。春天遮不住连绵雨,夏天隔不了狗吠声,秋天避不了粪便味,冬天挡不住北风吹,解放前留下来的历史遗产,修修补补几十年,门、窗、屋顶到处是补丁,典型贫民窟,让人一想起来就皱眉头。三十年前,他趴在断脚书桌上写作业时,唯一的心愿就是长大了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
还有父亲。
说起父亲,他几乎没有印象了。
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后,他急不可待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去了省城,再也没回过家,十几年过去了,父亲的模样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他刚一出世,母亲就难产走了,父亲独自带大他,小时候每天早上都看见父亲佝偻着脊背挑两担菜出去卖,到晚上才回来。
父亲沉默寡言,阿中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和他沟通,在这个破旧不堪的老屋里熬着艰难的日子。随着年岁增长,他对家的厌恶感愈加强烈,自己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的未来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多么贫穷、落后、愚昧、无知,我怎能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
几乎是内心对现实的仇恨逼迫他比同龄人更用功地读书,苦心人天不负,终于学有所成。毕业后,他几乎是连衣服都没怎么收拾,和父亲说一声“我要去省城工作了”,拒绝父亲去车站相送,逃狱般离开这个让人气闷了二十几年的老屋,离开陌生的父亲,奔向自己的新生活。
从那一天起,他只回去过一次。
是父亲去世的时候。
算了,这个大喜日子里,不想提这个陌生的老家伙,死了也就死了,这都多少年了,有什么好缅怀的。
阿中拿起计算器,今天第十遍合计这次拆迁能捞到多少钱,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钱最亲,钱能换回豪宅,钱能换回跑车,钱还能换回年轻漂亮的姑娘,钱比亲爹管用,比什么都管用,这是他的生存哲学和奋斗原动力。
没想到那破房子能换回三十多万白花花的银子,他的手心有点潮。一沓沓钞票似乎就摆在面前,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痴迷心醉的了。
不过,眼下要拿到钱,还是得费点工夫。房子的近况也不清楚,最要命的是,房契不知道放在哪里。
没房契就办不了拆迁手续。
他的头有点冒汗,但愿房契别给老家伙弄丢了的好,回老屋找找,兴许能找到罢。
不,不是兴许,是必须找到,找不到把老家伙的坟扒出来也得找,他这辈子没帮过我什么,要真得扒坟,也就当他总算给儿子做了件好事。
老家伙的坟在哪里?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十几年没回来,这地方很陌生,到处在拆迁,一个个老房子倒下,成碎砖破瓦,然后被装上车运走,运去某个地方,最后成垃圾被处理掉,或再生或不再生,如同上了年纪的人,没用了,就会有人想着把他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谁耐烦整天伺候这些病怏怏的老骨头,倒茶送水、端屎端尿,一个绝症就得花掉十几二十万,碰上糟糕的,还一个人要养四个老家伙,整天不是这个咳嗽就是那个腰疼,辞了工作全职照看都看不过来,谁耐烦,嗤。
阿中站在老屋门前,左右看看,这里隔几条街的屋子全给拆掉盖起商业中心,听说屋主都赚不少钱,这群土鳖竟成仙了,阿中往地上狠狠吐了口痰。
到门口才发现没钥匙,好像以前有的,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印象中那钥匙和大门这把锁一样年代久远,一样锈迹斑斑。
没钥匙没关系,能找到房契就行。
抬脚朝大门连踹几下,锁没崩开,门倒踹破了个洞。
他本想把整扇门拆下来,盘算一下觉得不妥,那门洞也没法钻个人进去,还得想办法卸了那个生锈的锁。
买把锤子回来又打又砸,乒乒乓乓响。
阿中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转过身,看到隔壁屋有个老太婆从里面伸出脑袋来窥视,那老太婆他依稀辨认得出来是石头婶,毕竟是老街坊,礼貌性地朝她笑笑,又扭头砸锁,乒乒乓乓。
石头婶没说话,“嘿嘿”地朝他笑,他也懒得回应,谁有工夫和这些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家伙扯皮,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开锁赶紧找到房契,钱呐,白花花的钱。
手心又出了很多汗,还有点哆嗦,锤子打偏,砸拇指上了,疼得他倒吸口冷气。
那老太婆还在笑
阿中火一下就冒上来,捏着拇指几乎要开口呵斥,这时里面出来个糟老头子,矮胖,秃顶,一脸苦相,伸手去拉老太婆,劝道:
“我说老婆子你别出门好不好?偌大个家就住我们两个人,你走丢了我上哪儿找你去?进去进去。”
老头边说边推老伴进屋,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阿中,老太婆还是直笑,黏稠口水挂在嘴角,帕金森氏病的表现。
“石头叔,不认得我啦?”
老头子回头看他一眼,苦瓜脸挤出个笑,比哭还难看。
“哟,小中呀,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嗯。”
“行了,你忙你的。”
没等阿中回话,石头叔像赶着投胎一样“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没动静了。
“什么玩意儿,老东西,阴阳怪气的,活该六个儿女没一个来照顾你。”
锁被砸开,落在地上。
推开门,竟是没有想象中的凌乱和污秽,一切井井有条,就像儿时一样。
阿中按住狂跳的心,三十几万钞票就在这破屋的某个黑暗角落里,等着他去找出来,只要找到房契,这房子爱拆爱烧都无所谓了。
房契没找到。
他到处都翻遍了,就差没把地板翻过来,还是没找到。
他开始冒汗,额头、背上、胸口,凉飕飕的。
不可能啊,老家伙能把房契藏哪儿去了呢?眼看着火化的,手上也没见攒个本子呀。自己是独生子,他们家从河北移民过来,这里就几个亲戚,现在人都老死不相往来,几百年和那几个亲戚打不上个照面,难不成是他们惦记这房契偷偷拿走了?那也没道理呀,他们拿这房契也没用啊,唉!
都怪这老家伙,两腿一蹬啥也不交代,现在又不能把他从坟堆里扒出来拷问,剩下堆骨灰了,能用来干啥呢?
找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阿中咬牙切齿不停咒骂也无济于事,眼看太阳都落山了,黑黝黝的天和地。
真是累的够戗,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心里像火烧,该死的到底藏哪儿去了。
慢慢地,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黑暗里有人在一动不动地看窥视他。
不是心理作用!
人类的感知本能告诉他,这不是心理作用,真有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他看,无声无息。
不知是出了汗被夜风吹过,还是心里恐惧,阿中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天生嘴恶胆小骨头软,憋了半天,抖着喉咙喊了一声:
“谁?”
无人应答,“谁”在巷子里回荡。
只有哗啦啦的穿堂风吹过。
他真有些慌了,想明天再来罢。他双手撑膝刚站起,又跌坐下去,腿麻得不行,基本用不上力气。
他坐那儿也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有个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这见鬼的破屋子、破巷子,还有这见鬼的破城镇,要不是为了回来拿房契,鬼才回来这里,再次证明了当初离开老家伙去省城奋斗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他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几分钟后,实在怕得不行了,只好手扶着墙,歪歪扭扭地勉强走出巷子,打了辆的士,回到临时住的招待所里。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他马上把窗帘全都拉上,把门锁紧,这才松了口气。
洗了个澡,躺到床上时,还是愁眉不展,这房契,到底去了哪里,明天要是再找不到那可怎么办呢?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做了个梦。
他又回到老房子里,沿着四面墙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焦躁不安,周围静得像墓地,连平时的鸡鸣狗吠声都听不到,就那么不停地走。走着走着,他看到窗台外面站着个人,脸贴在窗户上,盯着他“嘿嘿”地笑,样子很模糊,看不清,他疑惑地凑过去,一张皱纹满布毫无生气的老脸
是死去的父亲!
他吓得一下醒了过来。
一摸脑袋,全是汗,枕头都湿了,还好是个梦。
睡不着,坐起来,靠在床头,
脑中全是梦里的情形,那个老房子。
今天光顾着找房契,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
他用手摩挲着脸,仔细回想着。
黑暗里,头皮一下炸开了。
那房子,有人进去过!
上一次,办完父亲丧事后,他没想过要回来,房子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根本没去收拾,匆匆把遗像挂在墙上后就锁门走了。
今天进去时,所有物件像二十年前那样放在原位,整整齐齐,父亲的遗像,竟藏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是谁?
阿中手抖得厉害,几乎不敢往下想,以前没觉得老屋有古怪,这几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找到房契,找到后就走他妈的,回省城,这破房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爷不伺候。
几乎一夜未眠,又惊又冷,这见鬼的乡下地方蚊子还多,咬得阿中全身都是包,光脸上就有三个,奇痒难耐。
第二日天亮没多久,他索性从床上爬起,踌躇着是否现在回到老屋里。
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还是去了。
看在钱的份上,况且这大白天的,阳气重,胆气也壮了不少。
走到巷口,远远就听到剧烈的狗吠声,过去一看,一只大黑狗,可能是哪个街坊养的,又高又肥,身上的毛油光发亮,挡在路中间,对着老屋的大门龇牙咧嘴使劲叫唤,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
阿中只好停住脚步,正盘算着如何赶走恶犬,吊丧眉头的石头叔走出来,喝住恶犬,把它圈回屋里,没瞧阿中一眼,把门关上,门后面那黑狗,还是叫个不停。
他走过去,斜眼看石头叔家的门,看到石头叔居然躲在门后面就着门缝窥视他,浑浊的眼珠知道被发现,闪避而去,不见了。
老东西,看什么看,阿中嘟囔着,扭头看自家的大门。
门上的洞还在,从外面看进去,里头黑糊糊什么都看不到,感觉在往外冒丝丝冷气。
锁昨天被砸烂,门虚掩着,伸手推去,门“吱呀”开了。
房子没有异常,像昨天刚进去时般,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
阿中吓得连退两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走时,整间屋子明明已被翻得桌倒架散,一地鸡毛。
他不是三岁小孩,认为是田螺姑娘做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石头叔在门后看自己的眼神,狐疑,怪异。
“谁?你出来。”
他坐在地上神经质地大喊大叫,早起路过的人们好奇地打量这个惊恐的中年男子。
喊过一通后,发现这对事情毫无帮助。
冷静下来想想,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跟自己搞鬼,想吓走自己?!
那会是谁呢?
外面的人?
那不可能,首先,这次自己要回来找房契,连老婆都没告诉,更何况是外面的人。而且,外面的人吓走自己也没好处,找不找得到房契跟他们又有何干?
这么说是和房契有干系的人了。
亲戚?
有这个可能。
如果我找不到房契,从法律上讲,房子是不是就要归他们了?
想到这里,赶紧掏出手机找他一个律师朋友咨询,手机关机状态。
是哪个亲戚这么无良?这么见钱眼开?连这种下三烂的法子都用出来了。
他努力地回想在本城的亲戚有哪些,却印象模糊,好像有那么两三个,可到底住哪儿?做什么的?长得啥样?都不是很清楚,这年头,各管各的,自己的老子都照顾不上,谁有心思记这些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马上轻松了,这些王八羔子,搞些装神弄鬼的小动作就能吓走我?那也太侮辱你爷爷的智慧了,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连扒他三层皮才能泄愤。
进了屋子,他又开始到处翻到处搜寻,床底、阁楼、灶台下、门后面,能找的地方全都掀开,手、脚、眼睛、耳朵全用上,就差要用鼻子去嗅了,别说房契,连张纸片都找不到。
最后,他把眼光落在梳妆台上。
台面空空如也,东西全给堆到地上,下面只有一个抽屉,关着的,昨天打开过,当时匆匆看了一下,没发现。
这是今天唯一一个没去看的地方。
他在躲避这个抽屉。
抽屉里,藏着父亲的遗像,本应是挂在墙上的遗像。
扪心自问,十几年来,没对父亲尽过一点孝心,连一个电话一声问候都没有,很多时候,都忘了有这么个父亲在世上。
可仔细想想,他又不觉得自己真做错了什么。
这能怪谁呢?
这世道,看病涨价、房子涨价、连猪肉大米都涨价,就是工资不涨。多个老人多个负担,吃饭要钱,看病要钱,就连墓地的价格都被人炒得一路往上跑,算算一个老人从没有收入来源到去世,总得有一二十年,这得花多少钱?眼下一个饭碗两人争,辛辛苦苦加班加点月底领回来的工资一掰开用,马上就见底,还要摊到老人身上,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孙子?
再想想,真没做错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