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漫漫,却声如擂鼓,作旌旗猎猎,涛波绵延之势。
宽松白衣的少年立于江水之上,江水浩瀚却不过鞋底,少年赫然是已是一位绝顶高手,甚至更高。
披散的墨色长发与白如羊脂的面庞黑白分明,剑眉之下那双存续着皓日的桃花眼带尽世间的森然。
岸边,眉眼清秀,唇红齿白的和尚与之遥遥相对,相似的年纪,不同是一个在江湖,一个在江湖之外。
“东方未明,你非要与我交手不可?”和尚的声音有糯米的粘柔,但又如涓涓细流不失灵动。
东方未明先是诧异,而后报以微笑,说道:“毕竟佛山龙泉寺的天生神僧,总是要试试深浅。”
“天生或真,神僧是假,圆子也只是比寻常人更懂得释怀与放下罢了。”
和尚清风拂面的声音格外悦耳,奔流不息的江潮也不得不停下,享受着这股给世间与愉悦的力量。
然而,这股力量终究动摇不了圆子对面那个同样天生奇才的少年。
东方未明突然寒声道:“说到底,你还是想阻我?”
圆子双手合十微微欠身,“争龙之局诡谲多变,东方邵武命不久矣,东方家覆灭已成定局,你既已置身世外,何必再入其中,何况天子之气成,你就算杀了陈汉,也会反噬而死。”
“阻我,你未必做得到。”方未明声音愈发的冷。
圆子神色不染庞杂,庄重认真道:“非是阻你,而是救你。”
东方未明撇嘴冷笑,对此不屑一顾。
只见圆子小步向前,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姿态,东方未明兀得凝眉视之,圆子刷地脸颊泛红,然后顿足低头报了一声佛号。
圆子心中连呼罪过,因为他自己距离江水岸边的交接处远了些,与东方未明的距离虽然水土之分,但这一远到有几分不对称了。
圆子稍稍走神之后,脸上红色褪去,方才说道:“昔年东方雄一为一己之私窃取天下各派武学,最终遭致各派联手围攻,身死道消,今朝你为父报仇已连杀数人,不问善恶,一味杀伐,岂非魔道?”
东方未明大笑,“我本就是人魔之子,天下人钦定的魔道邪徒。”
“那新月仙子呢?”
东方未明神色骤然慌乱,一向镇定自若的少年终于变了颜色:“你知道我师傅在哪?”
新月仙子是美人师傅,且是东方未明为她起的名号,纵观天下知此事者唯有他们二人。
旁人若要知道,除非美人师傅真的这般自报名号。
圆子缓缓道:“数千神宫未不绝,一甲子日夜如灯。”
东方未明寒声道:“你果然知道。”
圆子脸上笑意莫名,说道:“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逃得过偌大江湖的无数追杀,一个少女凭什么可以连杀三位江湖巨头带着那个孩童绝隐江湖?”
东方未明自顾苦片刻,不禁笑如梨花,雪白此间:“就算她是‘神’我也不在乎,无非是做她裙下一只叫做天下第一的狗,我的命是她救的,我的武学根基是她所铸,为她,是生是死,是辱是贱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果然如此,情字害人,爱字误人,任你风华绝代,任你天纵奇才,恩恩怨怨或可得窥清明,唯有情爱,不顾所有。”
圆子哀叹一声,淡淡说道:“而今神宫危机已现,新月仙子正率领整个神宫与一个神宫叛逆交手,神宫彻底覆灭不远矣。”
东方未明眼中杀机浮现,“你想拿这个消息要挟我,要我放弃替我二叔报仇。。”
圆子道:“非是要挟,而是与你做赌。”
东方未明奇道:“和尚也赌?”
圆子微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何况是救人呢?”
“愿闻其详。”东方未明笑意盈盈,实则浑身气机流转,心之所向,可能随手就是杀招。
东方未明一向喜怒多变,年少狷狂,何况有人拿自己的最重要的美人师傅相要挟。
圆子左脚脚尖画地,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劲力入地三尺,成不动冥王相,如此才开口说道:“贫僧以新月仙子的命与你赌这天下太平。”
东方未明冷笑道:“你倒是好算计,那陈汉未必就是真龙。”
江水狂澜突生,水浪高高掀起,在东方未明身后竖起一座高高的卷帘门,东方未明发丝高高扬起舞动,其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掌向前斜劈。
水浪猛地拔高数丈,在半空走出一道美丽的弧度,狠狠的砸向古澄。
圆子不为所动,双手合十,闭眼轻念《心经》。
嘭的一声,圆子脚下正前方不远处,也就是他脚尖所画之处,忽然炸裂,弹起一尊泥土的冥王象。
水浪轰击之下,泥菩萨过河却未必自身难保,或可得见金身,参得造化。
可惜没有未必,圆子适时说道:“无论胜负,贫僧都将告知神宫杀局的交战之地。”
哗。
水浪溃散,落入大地,留下一道人工而成的彩虹。
虹光之下,泥铸冥王遥遥欲坠,归为尘土,仅剩的还是江水之上的白衣少年,以及岸边的和尚。
江面水流乎有变动,东方未明不禁皱眉,古澄瞧着江面上依稀浮现的一艘战船,似早有所料。
“就以此船上一个人的生死做赌。”古澄忽然说道。
东方未明一时诧异,多看了几眼战船,瞧着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不由问道:“何人生死?”
圆子手势成拈花一笑状,本是不可说意,但见东方未明眉宇杀气再度缭绕,还是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张让。”
东方未明疑惑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圆子则说道:“我赌他死。”
“你倒是好算计。”东方未明冷笑一声,莫非张让未死,老和尚匆匆离去,便是为了杀他。
今日新月城注定不会平静,因为陈汉包围新月城,张让大喜,以为自此就能掌握大江帮以及那十数万流民,立即赶赴云州。
张让端坐船头,两个侍女持金纸色的大伞为他遮阳,同时还有侍女为他扇风。
这是一艘富丽堂皇到极致的大船,旗杆到帆的材质不仅实用,还有着很好的观赏感。
就连船身的雕刻都是出自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家只手,也张让真的是个很会享受的人,但没人可以否认他的才略。
如今的他如日中天,已经成了问鼎天下的有力人选之一。
张让轻整了整衣襟的褶皱,优雅的站起来,俯看着云州水道的风光。
那双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瞳里闪过深深的色彩,是忌惮。
没错,就是忌惮,他在忌惮一个人,一个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人――陈汉。
熟读的古史的他又岂会不知道功高震主,一直以来他都引以为戒。
阳光照在张让的露在外面的衣衫,金黄色的衣衫生起了璀璨夺目的光华,终于张让的眼瞳一定,有了决断。
这次新月城事了,他一定要杀死陈汉,计划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很多。
“有杀气保护王上。”一声命令骤然响起,船头上立即聚集了四十多名衣着怪异的男子将张让护在当中,每个人身上散发的气势刚强,均有不俗的修为。
“陈汉吗?”张让不禁诧异,因为在他看来,至少陈汉现在不敢对他出手,更何况是名面上,会引发他父亲旧部的不满,张让绝难坐上他这个位子。
哒!
就在所有疑惑的目光下,一个老和尚落在了船头的另一端,干涸的目光多了一抹色彩。
“据传张让儿手下有四十七妖兵,四十七人联可敌一支千人战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护住张让的四十七人正是四十七妖兵,四十七妖兵此刻一语不发,如临大敌的盯着老和尚的一举一动。
张让的瞳孔一缩,有强烈的杀机肆虐:“你是陈汉龙泉寺的师傅苦难,果然这等大好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只是没想到我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知张大帅哪里看走了眼?”苦难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却饶是他依旧好奇起张让的话来。
“我本以为陈汉是个英雄,但没想到他却是一个枭雄。”张让苦涩道,这是他本应该早想到的,英雄只能存在江湖,如果在庙堂,乱世里根本活不了多久。
“呵呵,走眼的又何止是你一人呢?”苦难深重的目光看过天际,滑下凝视张让,道:“老和尚我命不久矣,还是早些了结此事吧。”
旋及苦难目光一转,看向三个花容失色的侍女,厉声道:“琼华派的弟子真是令人失望,一点也没有当年琼华仙子的孤立于世的风骨。”
三个侍女赫然一愣,不敢相信的看着苦难,琼华一派其实算不上是江湖门派,因为琼华派的成立只是为寻找了一个人。
当时正直龙虎江湖后期,江湖上涌起了一大群天纵之姿的年轻俊彦,琼华仙子擎剑无双,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天山派出了一位不世奇才,初入江湖便败尽江湖无数高手,一向清高的琼华仙子不但败给了他,就连心也输给了他。
这个奇才是一个非常傲气的男人,他心中只有江湖,他不服创下盛世江湖的田林袁帅。
最后他只身入沐阳城,寻找袁帅一决高低。
琼华仙子也因故创立了琼华派,处处打探那个男人的动向,琼华派只为他一人所创,所以行事低调罕有人知。
那个男人最终找到了袁帅,两人的确发生了一场大战,最后那个男人出现在天山脚下,那也是琼华仙子最后见他。
那时的他眼神空洞、痛苦,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锋芒,只是吃吃的说了一句“江湖,再见”,便转身上了天山没有一丝的迟疑。
唯一可惜的是琼华仙子一直在等他,等到乌发成白,也未能等到那个男人一个的温暖怀抱。
“啊!”凄厉的惊喊声自一个侍女口中传出,盯着苦难的目光竟然不禁空洞,道:“你是当年陪伴在祖师身边的那个和尚,自始至终唯有那个和尚不离不弃。”
苦难呼吸微微急促,最后平和:“这世上哪有真的不离不弃,人生在世苦难深重,就让贫僧了却所有吧。”
苦难向张让迈进,噌得一声四十七名妖兵同时掠起率先出手袭杀苦难,四十七人从四面八分攻向苦难,劲气森然笼罩在苦难周围,令他退无所退。
苦海无涯!
苦难身上的气劲气全部爆发,隐隐中有种勾同天地的力量,化作苦海无涯吞噬了四十七名妖兵。
四十七名妖兵心意相通,所散发的劲气相连,丝丝陇陇汇聚成一张斑斓的大网,网入苦海,直取苦难这只海心的“鱼”。
苦难身上迸发出璀璨的金华,犹如一尊佛陀,佛门的卍形印记爆发融汇了四十七名妖兵的气劲。
卍形印记带有的力量直接通过四十七名妖兵的气劲涌入筋脉,然后轰然爆发,以一点散开直接将四十七人的五脏六腑搅得稀碎,七窍流血洒满船头,流入水道。
四十七具身体颓然的倒在船板上,苦难再度变成一个平凡的老和尚静静的走向张让。
三名琼华派的侍女震惊的已经说不出话,号称可以敌千人雄师的四十七妖兵就这样死了。
但三名侍女的脸上仍然没有露出褪去之色,可以从她们看向张让的目光里察觉,她们的身份绝非是侍女这般简单。
张让深邃的目光闪过波澜,幽幽的道:“走吧!带着我的血脉活下去,将他扶养长大,既然我张家与这天下无缘,便让他一统江湖。”
三名侍女中一个挽发的绿衣女子贝齿紧咬,脸颊划过一丝泪痕,泪痕随风飘起,而三道身影则方向相反,飞身如燕踏着水波远去。
苦难没有去管那三名女子,或许是因为只要张让死了一切就成定局,也许是那是三个可怜女子,又可能因为琼华……
苦难终于走到张让身前,但他没育急于动手,反倒说道:“千机子曾为我批命,今日便是贫僧的死期。”
“哦,那位江湖中赫赫威名的千机子吗?”人之将死,身为一代霸主的张让依然保持着他的风度。
“当年他师兄害琼华甚苦,贫僧岂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苦难话虽如此,但却没一丝的轻蔑之意。
“可是啊人越活对死亡的感觉越强烈,自从贫僧破境以来,便真的有了这种觉悟。”
苦难嘴角掀起苦涩的笑容,道:“不顾一切全力抹杀那四十七人也令老衲受了极重的伤,伤了内脏恐怕真的熬不过今日,仔细想想当年千机子的话,用在身上倒也奇妙。”
“咳咳。”苦难咳出一口鲜血,说道:“人老了话也就多了些,还是先送你走吧。”
嘭!
苦难衣袖撩起,干枯的手掌拍在张让的胸口,一掌震碎他的心脉将他拍入水中。
噗咚。
水花溅起,张让带着他的抱负就此陨落。
苦难的身子开始摇晃,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但他不能让自己死在这,他要去一片枫林,那里葬着一个可怜的女子。
一个即便苦难为僧,却也一直不曾放下的女子,他要把自己埋在她的坟前。
苦难去了奔向那座枫林,东方未明与圆子的赌局也落下帷幕。
神僧圆子飘然而去。
东方未明抗着方天画戟,俯看脚下的江水久久无言,最后毅然转身,奔赴大漠,原来在他心底,美人师傅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