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一代科学狂人胡狼所发明的“人体多切面同步扫描及重砌技术”,即俗称的“人体复制术”,已经广泛应用于星际旅行。这项技术实际上终结了人类“天潢贵胄”的地位,把无比尊贵神秘的“人”解构为普通的物质。当然啦,这种解构也激起了人类社会强烈的反弹,其结果便是两项有关“人”的神圣法则的确立,即:
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和个体生存权对等性法则。
一个附带的结果是:在人类社会摒弃死刑200年后,古老的“杀人偿命”律条又回到了现代法律中来……
摘自女作家白王雷所著《百年回首》地球到火星的073次航班(虚拟航班)到站了,从地球发来的携带高密度信息的电波,经过14分钟的光速旅行到达火星站。后者的巨型计算机迅速对信息解压缩,并依这些信息进行人体重建。这个过程耗时甚长,30分钟后,第一个“重生”的旅客在重建室里逐渐成型。是一名50岁的男人,赤裸的身体,板寸发式,肌肉极强健,脸上和胸前各有一道很深的刀疤。身上遍布狰狞的刺青,大多为蛇的图案。他的身体重建全部完成后,随着一声响铃,一条确认信息发回地球。等它到达地球,那儿就会自动启动一道程序,把暂存在地球空天港扫描室的旅客原件进行气化销毁。
像所有经过身体重建的旅客一样,这个人先用迷蒙的目光四处环顾,脑海中闪现出第一道思维波:
我是谁?
人体(包括大脑)的精确复制,同时复制了这人的人生经历和爱憎喜怒。等第一波电火花扫过大脑,他立即回忆起了一切,目光也变得阴鸷。他是金老虎,地球上著名的黑帮头子,此次来火星是要亲手杀死一个仇人,为他的独子报仇。一年前,他儿子因奸杀两名少女被审判,为了从法律中救出儿子,他用尽了浑身解数。按说以他的势力,让儿子逃脱死刑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但不幸这次他遇到的主审法官是罗大义,一粒煮不熟砸不碎的铁豌豆,对他的威胁利诱硬是油盐不进。儿子被注射处死的当天,他找到这个家伙,当着众人的面,冷酷地说:
“你杀了我儿子,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姓罗的家伙不为所动,笑着说:“你要亲自动手?那好啊,能与你这样的超级恶棍同归于尽,我也值了。”
金老虎冷笑着:“你是说那条‘杀人偿命’的狗屁法律?姓罗的我告诉你,这回只是我偶然的失败,很丢脸的失败,下一次绝不会重蹈覆辙了。我不但要在公开场合亲手杀死你,还一定能设法从法网中脱身。不信咱们走着瞧。”
罗大义仍然笑着:“好的,我拭目以待。”
这会儿金老虎走出重建室,穿上衣服。两个先期抵达的手下已经候在门口,递给他一块手表和一把带血槽的快刀,这是按金老虎的吩咐准备的,他说不要现代化的武器,用这样的古老武器来进行血亲复仇,最为解恨。他戴好手表,用拇指拨一拨刀锋,欣赏着利刃特有的轻快的哧哧声,然后把快刀隐在衣服下,耐心地等着。罗大义也在这期航班上,是来火星做巡回法官。
上次的失败不仅让金老虎失去独子,更让他在江湖上丢了面子。他必须公开、亲自复仇,才能挽回他在黑道上的权威。至于杀人的法律后果,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经过与法律顾问戈贝尔一年来的缜密策划,他们已经在法网上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漏洞。戈贝尔打了包票,保证在他公开行凶后仍能从法网中全身而退。
随着重建室里一遍遍的铃声,“重生”的旅客一个个走出来。现在,赤裸的罗大义出来了,面容平静,正在穿衣服。金老虎走过去,冷冷地说:
“姓罗的,我来兑现诺言了。”
罗大义扭头看到他手中的利刃,非常震惊,他虽然一直在提防着金老虎,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没想到金老虎竟敢在空天港杀人。这儿人来人往,至少有几十双眼睛旁观,还有24小时的监控录像,在这儿行凶,应该说绝无可能逃脱法律的惩罚。难道金老虎……但他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了,两个打手扑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金老虎举高左腕,让他看清手表的盘面,狞笑着说:
“你不妨记住你送命的时间。现在是你完成重建后的第八分钟,这个特殊的时刻将会帮我脱罪。姓罗的你拿命来吧!”
他对准罗大义的心脏狠狠捅了一刀,刀没至柄,鲜血从血槽里汹涌喷射出来。周围一片惊骇的喊声,有人忙着报警,远处的几名警察发现了这儿的异常,迅速向这里跑来。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罗大义挣扎着说:
“你逃不了法律的惩……”两个月后,审判在案发地火星举行。除了五名陪审员是在本地甄选外,其他五名地球籍陪审员,以及罗大义去世后继任的巡回法官劳尔,已经通过空间传输来到火星。地球籍陪审员中包括白王雷女士,她已经是108岁的高龄,但受惠于精妙的空间传输技术,百岁老人也能轻松地享受星际旅行了。这位世纪老人曾是龚古尔文学奖得主,是一代科学狂人胡狼的生死恋人。由于胡狼的特殊历史地位(是人体空间传输技术的奠基人),再加上她本人德高望重,所以毫无疑问,白王雷在陪审员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同机到达的有罗大义的遗孀和两个女儿,她们戴着黑纱,手里高举着死者的遗像。黑色的镜框里,那位舍生取义的法官悲凉地注视着已与他幽明相隔的世界。法庭旁听席上还坐着上次奸杀案两名被害少女的十几名家属,他们都沉默不语,手里扯着两幅手写的横幅:
为罗法官讨回公道!
为我们的女儿讨回公道!
两行字墨迹斑斑,力透纸背。家属们的悲愤在法庭内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这桩故意杀人案性质极为恶劣,是对法律的公然挑衅。而且证据确凿,单是愿意作证的现场证人就有64人,还有清晰连续的案发现场录像,应该说审判结果毫无悬念。但公诉人不敢大意。金老虎势力极大,诡计多端,又有一个比狐狸还奸猾的律师。他虽然恶贯满盈,但迄今为止,法律一直奈何不了他。这次他尽管是在公开场合亲手杀人,但他曾多次挑衅性地扬言,一定会从法网中安然脱身。
且看他的律师如何翻云覆雨吧。
金老虎昂首站在被告席上,用阴鸷的目光扫视众人,刀疤处的肌肉不时微微颤动,一副“我就是恶棍,你奈我何”的泼皮相,一点不在乎这副表情在众人中激发的敌意。律师戈贝尔从外貌看则是一位标准的绅士,鹤发童颜,温文尔雅,戴着金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说话慢条斯理,脸上始终带着亲切的微笑。当然,没人会被他的外貌所欺骗,在此前涉及金氏家族的多次审判中,传媒和民众都已经非常熟悉他了。他就是带着这样亲切的微笑,多次帮金老虎从罪证确凿的犯罪行为中脱身,把悲愤和绝望留给受害者的。
轮到被告方作陈述了。被告律师起身,笑着对庭上和旁听席点头致意:“我先说几句题外话。我想对在座的白王雷女士表示崇高的敬意。”戈贝尔向陪审员席上深深鞠躬,“白女士是一代科学大师胡狼先生的生死恋人,而胡狼先生又是空间传输技术的奠基人。今天我们能在火星上参加审判,其实就是受胡狼先生之惠。我早就盼着,能当面向白女士表达我的仰慕之情。”
满头银发的白女士早就熟悉面前这两个人:一个脸带刀疤的恶棍和一个温文尔雅的恶棍。她没有让内心的憎恶流露出来,微微欠身,平静地说:
“谢谢。”
戈贝尔转向主审法官,正式开始被告方的陈述:“首先,我要代表我的当事人向法庭承认,基于血亲复仇的原则,他确实在两个月前,在火星空天港的重建室门口,亲手杀死了一个被称作‘罗大义’的家伙,时间是这家伙完成重建后第八分钟,以上情况有众多证人和录像作证,我方亦无异议。”
法官和听众都没料到他会这样轻易认罪,下边响起轻微的嘈杂声。法官皱起眉头想警告他,因为在法庭上使用“家伙”这样粗鄙的语言是不合适的。戈贝尔非常机灵,抢在法官说话之前笑着说:
“请法官和罗大义的亲属原谅,我用‘家伙’来称呼被害人并非是鄙称,而是想避免使用一个定义明确的词:人。这个名词是万万不能随便使用的,否则我就是默认我的当事人犯了‘故意杀人罪’。”他话锋一转,“不,我的当事人并未杀人。”他用重音念出末尾这个字,“下面我将给出说明。”
公诉人警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一场诡异难料的反攻。
“法官先生,请允许我详细叙述人体空间传输技术的一些技术细节。一会儿大家将会看到,这些技术细节对审判的量罪至关重要。”
法官简洁地说:
“请只讲与案件有关的东西。”
“好的,我会这样做。我想回忆一段历史。众所周知,胡狼先生当年发明这项技术的初衷,其实并非空间旅行,而是人体复制。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甚至本质上很邪恶的发明。想想吧,用最普通的碳氢氧磷等原子进行多切面的堆砌,像泥瓦匠砌砖那样简单,就能完全不失真地复制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囊括他的所有记忆、知识、癖好、欲望和爱憎!自打地球诞生以来,创造生灵,尤其是创造万物之灵的人类,本是上帝独有的权力,现在他的权柄被一个凡人轻易夺走了。”他摇摇头,“扯远了,扯远了,我们且不忙为上帝担心。但人的复制确实是一项可怕的技术,势必毁掉人对自身生命的尊重。为此,胡狼的生死恋人,白王雷女士,不惜与胡狼决裂,及时向地球政府告发他,使人类社会抢在他实施复制之前制定了严厉的法律,确立了神圣的‘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后来,阴差阳错,胡狼还是复制了自身,最后两个胡狼都死了。他死后这80年里,这项发明最终没用于非法的人体复制,而是转用于合法的空间旅行。”
他说的是人们熟悉的历史,审判庭中没有什么反应。
“人体复制技术和空间传输技术的唯一区别,也是‘非法’与‘合法’的本质区别,是后者在传输后一定要把原件气化销毁,绝不容许两者并存于世上。我想,这些情况大家都清楚吧。”他向大厅扫视,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但其后的一些细节,也许公众就不清楚了。”
他有意稍作停顿,引得旁听者侧耳细听。
“由于初期空间传输的成功率太低,只有40%左右,所以,为了尊重生命,人类联盟对销毁原件的程序做了一点通融,那就是:在传输进行后,原件暂不销毁,而是置于深度休眠状态。待旅客传输成功、原发站收到确认回执后,即自动启动对原件的销毁程序;如果传输失败,则原件可以被重新唤醒。后来,虽然空间传输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今天已经提高到了90%以上,但这个‘销毁延迟’的规定仍然一直保留着,未作修改。也就是说,今天所有进行空间传输的旅客,都有‘真身与替身共存’的一个重叠时段,具体说来,该时段等于到达站的确认信息以光速返回所需的时间,比如在本案的案发时,地球-火星之间的距离为14光分,那么,两个罗大义的重叠时段就是14分钟。”
法官劳尔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清楚,请被告方律师不要在众所周知的常识上过多停留。”
“你说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没错,今天的民众把这个技术程序视为常识,视为理所当然。但在当年,有多少生物伦理学家曾坚决反对!尤其是我尊敬的白王雷女士,当时是最激烈的反对者,直到今天仍然未改初衷。”他把目光转向陪审员座位上的白女士,“我说得对吗,白女士?”
白王雷没想到他竟问到了陪审席上,用目光征求了法官的同意后,简短地回答:“你说得没错。”
“你能否告诉法庭,你为什么激烈反对?”
“从旅行安全的角度看,这种保险措施无可厚非。但只要存在着两个生命的重叠期,法律就是不严格的。这条小小的细缝,也许在某一天会导致法律基石的彻底坍塌。所以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反对这个延迟,至于传输失败造成的死亡风险,则只能由旅行者们承担了,毕竟乘坐波音飞机也有失事的可能。”她轻轻叹息一声,“当然,我的主张有其内在的残酷性。”
“你的主张非常正确!我向白女士的睿智和远见脱帽致敬。可惜由于人类社会的短视,毋宁说由于旅客的群体畏死心理,白女士的远见一直未能落实。我的当事人这次杀人,其实是想代尊敬的白女士完成她的未竟之志,虽然他采取的是‘恶’的形式。”
听众都愣了!这句话从逻辑上跳跃太大,从道德上跳跃更大(善恶之间的跳跃),让大家完全摸不着头脑,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到白女士身上。白女士也没听明白,她不动声色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