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听见了,开始往这边跑。陈星北说:“今天是他俩进舱做实验。”秦若怡震惊地扬起眉,陈星北早料到她的反应,紧接着解释:“是嘎子死缠活磨要去做实验。我想也好,实验中最重要的是人对异相空间的感觉,也许孩子们的感觉更敏锐一些。再说我有点私心——想让嘎子提前参与,将来接我的班,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小丫知道后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块儿去,我也同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就那么一纳秒的时间,10米的距离。而且载人实验已经做过五次了,我本人就做过一次。”
秦若怡从心底不赞成这个决定,但不想干涉陈星北的工作,只是说一句:“据我所知,那是非常狭窄的单人舱啊。”
“没关系,这两人都又矮又瘦,合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大人。”
两个人已经跑过来了,确实都又瘦又小。两双眼睛黑溜溜的特别有神。皮肤一黑一白,反差强烈。小丫穿吊带小背心、短裙,光脚穿皮凉鞋;嘎子则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面是六个字:科学PK上帝,下边是又宽又大的短裤。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摇头: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重大科学实验的参加者。小丫与秦阿姨熟,扑过来攀住了她的脖子,说“秦阿姨你是不是专程跑来看我做实验”,嘎子毕竟生分,只是叫了一声秦阿姨,笑嘻嘻地立在了一边,不过眼睛可没闲着,眼巴巴地盯着秦的戎装。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长肩上的将星,巴不得穿上过过瘾。秦若怡搂着小丫,问:
“马上要开始实验了,紧张不紧张?”
小丫笑着摇头,想想又老实承认:“多少有一点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还能害怕?电影里那个嘎子对着小日本的枪口也不怕。”
“对实验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有预案吗?”
嘎子说:“有,舅舅和孙叔叔已经讲过了。”
小丫则老老实实地说:“爸爸说,让我一切听嘎子哥指挥。”
秦若怡笑着拍拍小丫的后背:“好了,你们去吧。”
两人又跑步回到大厅中央,小孙跟着过去。已经到时间了,小孙帮他们爬到舷梯上,挤进球舱。毕竟是单人舱,虽然两人都是小号身材,坐里面也够紧张的,嘎子只有半个屁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侧着身子偎在嘎子的怀里。关闭舱门之前,小孙对他们细心地重复着注意事项,这是最后一次了:
“舱内的无线电通话器有效距离为5000公里,足以应付意外情况,不必担心;密封舱内的食物、水和氧气可以维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动回收。舱内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面,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暂存在密封容器内,以免污染异相空间。
“球舱的动力推进装置可以完成前进及下降时的反喷减速,不能后退和转弯。但燃料(无水肼)有限,只能保证三个小时的使用。
“万一球舱‘重入’地点比较偏远,不要着急,它带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装置)识别的信号发生器,总部可以随时掌握‘重入’地点。但要记住,你们没穿太空服,在确实断定回到地球环境之前,不要贸然打开舱门——谁也不知道异相空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些实际都是不必要的谨慎。按以往的实验情况,球舱会在一纳秒后即现身,位移距离不会超过10米。所以,舱内的物品和设备其实根本没有用处。但作为实验组织来说,必须考虑到所有的万一。
小丫乖乖听着,不住点头。她打心底没认为这实验有什么危险,但小孙叔叔这种“诀别赠言”式的谆谆嘱托,弄得她心里毛毛的。扭头看看嘎子哥,那混小子仍是满脸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孙挥挥手,说:
“我早就把这些背熟了,再见,我要关舱门了。”
他手动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外面的小孙向指挥台做个手势,开上舷梯车驶离场地中央。球舱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围有一圈10米红线。10米,这道红线简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几次实验都停滞在这个距离上。刚才陈星北说“实验非常安全”时,实际上是带着苦味的——正因为突不破10米,所以才非常安全。这次实验前,他们对技术方案尽可能地做了改进,但陈星北心中有数,这些改进都是枝节的,想靠这些改进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孙跑过来时,陈所长和秦院长正在轻松地闲聊,至于内心是否轻松就难说了,毕竟,决定是否让项目下马是痛苦的,而且只要这个项目下马,意味着“育婴所”的编制也很难保住。秦院长正说道:
“我记得第一次的空间挪移只有0.1毫米?”
“没错,说来不怕你笑话,对超维旅行的距离要用千分尺来测量,真是弥天大笑话。”
秦院长笑着说:“我不认为是什么笑话。能够确证的0.1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又三次实验后就大步跃到10米,增加了一万倍。”
“可惜以后就停滞了。”
“只要再来一次那样的跃升就行,再增加一万倍,就是100公里,已经到实用的尺度了。”
陈星北停顿片刻。他下面说的话让小孙很吃惊,小孙绝对想不到,所长竟然把这些底细全都倒给秦院长。他悲观地想,自打秦院长听到这番话后,“育婴所”的下马就不必怀疑了。陈星北坦率地说:
“若怡,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实话实说吧,这项技术非常、非常困难,不光是难在增加挪移距离,更难的是重入母空间时的定向和定位。因为后者别说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没有。这么说吧,现代物理学还远远达不到这个高度,去控制异相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在那个世界里,牛顿定律和相对论是否适用,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陈星北看看她,决定把话彻底说透,“若怡,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别指望在你的任内把这个技术用到二炮部队。我不是说它绝对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1000年以后的事。”
秦若怡停顿片刻,尽量放缓语气说:“你个鬼东西,你当时游说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星北一点也不脸红:“男人求爱时说的话你能全信吗?不过结婚后就得实话实说了。”
秦若怡很久没说话,旁边的小孙紧张得喘气都不敢大声。他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想秦院长心里一定很生气,而且她的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对当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话了。不过,毕竟秦院长是当大官的,涵养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后,她以玩笑来冲淡紧张气氛:
“姓陈的,你是说你已经骗我同你结婚了?”
陈星北也笑着说:“不是咱俩结婚,是‘育婴所’和空间院结婚——只是,今天你是来送离婚书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难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浑蛋。不过,也请你理解我,虽然我那时骗了你,但动机是光明的。我并不是在糟蹋中国人的血汗钱。虽然那时我已经估计到,这项研究不可能发展成武器技术,但作为纯粹的理论研究也非常有价值。可是,谁让咱国家——所有国家——都重实用而轻基础理论呢,我不招摇撞骗就搂不到必需的资金。”他叹一口气,“其实,如果不苛求的话,目前的10米挪移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成功,可以说是理论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当时‘不对外发表’的约定,让我对国际科学界公布,挣它个把诺贝尔奖玩玩。”他大笑道,“拿个诺贝尔奖绝对不成问题的,拿到奖金后我全部捐给空间院,算是多少退赔一点儿赃款。”
小孙松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而且——他打心眼儿里佩服所长,这位陈大炮到关键时候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当然细想想,他这番演讲之所以是雄辩,是因为其中的“核”确实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会儿,微笑着说:
“小孙,你是不是正在暗叹你们所长的口才?不过这次他甭想再轻易把我骗倒。”她收起笑容,认真地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吧。当时‘育婴所’上马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今后你们所的走向同样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肯定要报到上边,说不定要报到咱们那位老同学那里。”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后刺了陈星北一句,“到时候你有多少口才尽管朝他使,能骗倒他才算你有本事。在他面前你别紧张,照样是你的老同学嘛。”
陈星北立即顺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这样呢。若怡拜托你啦,尽量促成我和他的见面。你肩膀上扛着将星,咱平头百姓一个,虽是老同学,想见面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无奈地说:“你呀,真不敢沾边,比狗皮膏药还黏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