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将军之子,注定为山河而生。
五十年的安定使得士兵忘记了战争,百姓忘记了苦难。
朝堂之上,一小宦对着坐在龙椅之上的小皇帝耳语一番,小皇帝顿时失了脸色。在后帘听政的太后清咳一声,小皇帝立刻板正了脸,站着对下面宣布:“据前方战线来报,匈奴率骑兵偷袭边境,现梁城已经失守。”这话一出来,下面官员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小皇帝对着小宦使了个眼色,小宦心领神会,对下方高喊了一声“肃静”。待议论平息,小皇帝又宣布:“小小匈奴,不足为惧。命定远大将军顾谦率五万大军即日出征。”
顾谦站出,跪下“臣,顾谦,遵旨。”
第二日,六十八岁的顾将军就率领五万兵马出征塞北。
一月之后,战报传来,顾将军在前线,摔下马背,熬了三日,没撑过去,还是薨了,五万将士失去将领,全军覆没。小皇帝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定了定心神,朝下面的大臣问道:“还有谁可出战?”原本嘈杂的朝堂立时安静,大臣们你推我挤,谁也不愿意说话。
帘后的太后以敲椅为示,叫皇帝到后堂商量。片刻后,皇帝出来“传朕旨意,封定远大将军顾谦之子顾温为定国大将军,率二十万精兵即刻出征,扬我国威。”
将军本不是世袭,而我却从千户升到了将军。定国大将军这个名号太重了,我托不起整个国家,临危受命,只能尽力为国而战。
在前线,一个时辰一个战报,风云莫测。匈奴骑兵骁悍异常,善夜袭,打完就撤,防不胜防。
我没打过战,兵书看的也不多。领地一次次失守,战线一寸寸后退。我不是英雄,是百姓口中的常败将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小皇帝在我还在战斗的时候派人议和了,划出大半土地以求百年太平,其中就有我脚下正在战斗的这块。
收到旨意的时候,全军都已明白,这个国家无力再战。
匈奴似乎也偃旗息鼓,打算休养生息。定国大将军就在这一片宁静中班师回朝了,无人来庆贺,迎头而来的只有百姓的鸡蛋和菜叶。
但是,这片宁静只持续了半年,我只来得及给年迈的母亲磕了个头,给父亲排位上了柱香,就接到旨意,命我速速入宫商议。
匈奴的老可汗十天前日去世了。老可汗的大儿子图比杀了他的四个兄弟,当上新可汗。新可汗撕毁了协议,重新集结各个部落的兵力,已经动身准备攻打长安。朝廷还是无人能战,我这个定国大将军在小皇帝的一番鼓舞之下只能重新挂帅出征。
图比比他的父亲更有谋略,更残暴,掠过一个地方就烧光所有东西。可我还是不敌。
已经退无可退了,过了这个关口就能直达皇城了。小皇帝和太后已经离开避难了,离开还给我下了旨意,由我前去议和。
我在一片人怨中接过了圣旨。我在想什么是国家,也许有皇权的地方就是国家吧。
我武功还不错,拿着圣旨带着十个小兵进了图比的领地。
帐前,图比命人叫我脱衣检查,十分屈辱,我照做了。我一个人进了帐篷,见到了图比。
图比看起来四五十岁,坐在最中间的桌子上。其他桌子上坐着他三个儿子,我不知道叫什么。图比说可以议和,就是想请我朝太后过去领略一下塞外风光。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领着那十个小兵回去了,这一路唯一庆幸的就是无人伤亡。回到帐前,我拿起笔,却不知道怎么写议和的条件。在国家内我已经声名狼藉,卖国将军之类的称号数不胜数,就算我把图比的意思写到战报里,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我真的不愿,把这张纸烧了,不提议和的事情。
果不其然,卖国将军已经退到了皇城脚下。那两万将士望着紧闭的城门。没人给我们开门。
两万人视死如归,准备为这个国家拼死一战。没有人说放弃,因为退无可退。
我骑在战马上,凝视着这座高高耸立的城墙,没有人看到我眼角的一滴泪落融入了这片土地。我心里想着,让我最后在看一眼这山河。拿起剑,准备为这片山河战死。
士兵们大喊一声,两军杀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敌军的兵力伤亡多少,但我能感觉到将士真的是在浴血奋战,一万五,一万二,一万,八千……
我们虽然没能守卫这个国家,但我们绝不是这个国家的耻辱。我在马上已经杀的麻木,此刻我不再是将军,只是一个士兵。
马腿被人砍断,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一排剑刺了过来,我滚了一圈躲开,起身再杀。一支利箭刺在我的胸口,我只能为这个国家战到这里了。还好,我没看到城破,保留了自己对这个国家最后一丝希望。
我还没死?胸口一阵剧痛,我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了看,我竟然在顾府我的房间。思索间,图比的二儿子正好端着药推门进来,看到我笑着说:“你醒了,把药喝了吧。”
我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真烫。我从没想过和图比的儿子竟然有这样一天,我闭上眼睛躺下,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
迦兰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床前“因为战争平息了,你们都是我们国家的子民。现在你也不再是将军了,我们也不再是对手了,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五十年安居乐业筑起的大厦,一夕便倾。国家破败,百姓流离,这究竟该从何而论?这残破的山河又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可我已非庙堂之人,无从论断干涉。
再次见到迦兰,已经是十天以后,我身体已经大好,能够下地走路了。这十天里,母亲时常来看我,把我错过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国家改朝换代,顾府也是迦兰的府邸了。迦兰允许我把身体养好再走,府里的一切都没变动。母亲收拾好了一切,明天就可以动身离开,去哪还没有定论。
迦兰拦着我的去路“我们也不是敌人了,那可以做朋友们吗?
我没有回他,因为自己的惭愧羞耻。
迦兰也不在意我又没有回答,又说道:“我叫迦兰,我也知道你叫顾温,我真的很欣赏你。”
我嗤笑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亡国将军有什么可欣赏的地方?
“我一直很羡慕你们的山高水阔,你们要去哪?我想和你们一起去。”迦兰的眼睛坚定地望着我。
我也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迦兰,羡慕就要夺走吗?
迦兰似乎也知道我的眼神在说什么,挠挠头背对着我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若不是生存所逼,我们也不愿背水一战,这些年塞外的降水一年比一年少,很多海子都消失了,草也不再生长了,很多部落都只能往内地迁…”
迦兰转过头看了我,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到:“塞外的条件越来越难以生存,我们也想要稳定的生活。这场战争,我们也伤亡惨重。”
我没有说话,选择回了房间。吃完晚饭,母亲看过了我的伤势,拉着我的手跟我交代了很多事,大意就是亡国不是我的错,要我振作,开始重新生活。母亲一直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她知道我无心国事,对兵法没有兴趣,当将军也非我本意,所以在我打了这么多败战后,她也没怪过我,因为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她一直很难,因为我的败战,百姓不依不饶,在顾府门口扔菜叶倒粪水,没人敢卖任何东西给顾府,很长一段时间顾府的人都不敢不出门,我不知道那些日子母亲是怎么带领一大家子人挨下来,但这些苦,母亲从来没跟我说过。
当晚,与我长谈之后,母亲就抱着父亲的排位投了井。我知道,母亲是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想成为我的累赘。母亲是个烈女子,如果不是我,她可能一早就选择了殉国。
第二天清晨,我就拿上了剑,谁也没说,骑着马离开了。烈日当空,一匹马追上了我,迦兰与我并立而行,笑着问我:“顾温,你也不是将军,现在我没有职位了,能邀你共游江湖之大吗?”
我依旧没有说话,骑着马一路向前,迦兰也在旁边。
我和他走过富庶的江南水乡,也攀过蜀地的狭关险隘,也领略过黄沙漫漫与无边草原。
新朝百废待兴,山河的重建井然有序,没有人再提当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