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舟的动作很快,十月末,上官誉意图谋逆的铁证被呈上朝堂,上官家满门遭劫。
回廊深深,宫人呈着酒往前,衣袂随风荡起,云霞一般。
“朕知道,你素来最看重自己的地位,所以,朕没有废你,让你以皇后之尊死去,也算成全了你。”
方景舟没有入内殿,只在门口干涩地说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去,连最后一眼都吝于给上官泛其,又像是……不敢面对。
其实,他原本没打算要她的命,可她的城府实在太深,竟在他眼皮底下安排上官誉活着逃出了城。这样的人,留不得。
上官泛其扫了呈上的酒盏一眼,神情依旧平淡,须臾,冲清霜道:“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清霜跪伏在地,哽咽不成声:“娘娘……”
方景舟走得很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窒息难受,只想赶紧去见宁尧,告诉她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挥退慌张行礼的宫人,径直踏入琼华殿,却因眼前相拥的男女愣在原地。
宁尧看见他,面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便将拥着自己的蓝衫男子护至身后。蓝衫男子想上前,被她紧紧按住:“夫君,我来跟陛下说。”
一声“夫君”,清晰可闻,方景舟整个僵住。
宁尧望着他,神情带了几分决绝:“陛下,宁尧其实早已经嫁人了。”
“我与夫君,是在边关认识的,他是我帐下医师,一直很照顾我。我本来打算等战乱平定,就卸甲随他隐居,谁知先帝突然赐婚,我没办法,只好求皇后娘娘助我假死脱身……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宫中有人抓走了他,威胁我入宫争宠,好取代上官家的地位……”
方景舟盯着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当初,你屡次三番拒绝我,都说是为了宁家,可到头来,却因为一个医师,弃宁家于不顾!”
宁尧抿了抿唇,强撑着道:“是我辜负了陛下,可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对陛下许过任何承诺。”
方景舟后退一步,脸上满是嘲讽的神情,这时,忽有宫人来报:“陛下,皇后娘娘不肯饮酒……”
帷幔飞起,案上酒盏已空,地上一团湿意。
上官泛其抬眼,温婉一笑,方景舟见她安然无恙,无端松了口气:“宁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孤?”
上官泛其扶着小案起身,行至他面前,抬手去碰他的眉眼,答非所问:“不是教过你吗?为人君者,做事要做得干净漂亮,不能让人挑出半分差错。”她掠了一眼案上酒盏,“鸩杀皇后,将来史官该怎么记这一笔?”
冰凉的手划过肌肤,方景舟皱了皱眉,上官泛其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一口血染红华贵锦衣。
他抱住她,有些愕然。
“臣妾忘了告诉陛下,臣妾自小有宿疾,一直用药续命,才能活到现在。怀上长宁之后,我怕对她有影响,就断了药。”她仰起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所以,陛下不用着急,臣妾活不久的……臣妾还有几句话想叮嘱陛下,宁家这一辈,除宁尧外,几乎没有能当大任之人,反倒一个个野心不小,陛下切莫因为儿女私情,误了江山社稷。”她摸出一卷墨迹隐约的布帛递给他,气息有些不稳:“这上面,列了一些可用之才的名单,还有一些,是相互勾结的平王余孽……如今朝中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陛下即位不过数载,根基不稳,千万要小心……”
方景舟隔着布帛握住她的手,像是才回过神:“我这样待你,你该恨我的,为什么……”
上官泛其微微笑了:“陛下不必替臣妾不值,臣妾活着的时候,陛下得千方百计哄着臣妾,假装喜欢臣妾;臣妾死了,仍是陛下的皇后,要葬在帝陵里,等陛下百年之后同眠……这样看来,臣妾一点也不亏……”
许多画面猝不及防地掠过眼前,方景舟蓦地想起一些旧事。那些年,他好像总是不经意遇到她,有时候,是在雕栏玉砌的回廊处;有时候,是在云蒸霞蔚的花海中;有时候,是在菡萏飘香的石桥上……
她挽着风,温柔唤他:“殿下。”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今想来,却是分外长情。
殿内空寂无声,他忽然问了一个从未问过也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
上官泛其一怔,许久,她攀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泛其本是无情无心之人,所以,我不喜欢你,上官泛其从来未曾喜欢过方景舟。”
她微微笑着,泪从下巴滑入他颈间。
“那就好……那就好……”他亦笑了,眼角滑落一滴泪,心口传来自己也不明白的疼痛。
他抱着她起身,难得温柔低语:“你不是说,你活着的时候,朕得千方百计哄着你?现在,你想朕怎么哄你?”
她偎在他肩头,缓缓合上眼:“臣妾听闻,陛下少年时绘得一手好丹青,能不能再替臣妾画一幅像?”
殿外,重云掩去天光,狂风卷起漫天枯叶,掠过谁人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