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拐杖。
那是一根竹制的拐杖，后面跟着一截空荡荡的裤管。再往上看，就是封如鱼那万年不变的微笑的脸庞。
他还是一身青色的衣服，尽管没有腿，但看起来还是像往常那样潇洒从容。房世多就跟在他的后面，穿着一件褐色的衣衫，像一个为主人提剑的仆人。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把他当作仆人，一个仆人也绝对不会有那么大的杀气。
这杀气是对谁而来？是不是对于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
胡飞的脸色已经有些僵硬。他本来就是靠父亲的威势才能坐在这里，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可以将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但一旦这样的场面，他就会不自然的心慌意乱。
他毕竟不是他的父亲，有那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的勇气。
况且他也不必去赌，他现在已经比大多数人拥有的都要多。
他心里感到害怕，这股情绪自然有一些浮现到了脸上。但他又担心封如鱼看出他此刻的心虚，于是只能努力面无表情，强装镇定。
但封如鱼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他一方面感到心安，另一方面又感到十分屈辱。
封如鱼哪里会想到胡飞此刻会有那么多的情绪转换，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正躺在躺椅上的老人。他虽然躺在那里，但在封如鱼的眼中却是无比的高大。他就像是一座山，一座只要认为自己是一个商人，就没有办法无视的一座山。每一个商人都梦想过攀过这座山，其中自然也包括封如鱼。
但现在，山还在那里。
如果这个老人现在不在这里，那么的今天的情形绝对不会是如今这种平静的样子。
但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封如鱼此刻站在这里。
所有的人都已经来了，那么这次会谈自然就开始了。
“四天前我遭到了一次暗杀。但是可惜阎王暂时没有准备收我性命的意思，所以我没有死，只是失去了一双腿。断腿固然令我感到遗憾，但比起失去性命总是要好的多。杀我的刺客死了几个，我也失去了六个愿意拿性命保护我的好朋友。我是一个商人，那我自然要在商言商。现在我丢了一双腿，还死了六个好朋友，这笔账按道理要和在坐的各位算一下的。”
封如鱼的语气平平淡淡，像只是在和在场的众人谈一笔生意，但所以人都感觉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杀气正在朝景泰楼的三楼汇聚。
“那封先生现在准备怎么算这笔账呢?”
孔云问的也十分平静，只是看起来脸色似乎比之前苍白了一些。
“我们都是商人，在这个大轩王朝，我们尽管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钱，但却始终没有很高的地位。任何一个科举做官的人都可以让我们低头。说起来倒也有意思，我三个月前在翼德郡的铺子就被一个七品官县令讹了三万两银子。”
封如鱼没有回答孔云的话，反而是说了这么一件事。
几大王朝向来地位是按照士农工商划分的，商人就算是再有钱，在社会上的地位却始终是抬不起头。当年的恒源坊完全是钱财神辛辛苦苦发展壮大的，也只不过是当时的大轩太子一句话，就变成了二掌柜。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收到消息便立刻将自己的产业双手奉上，恐怕他现在就没有机会这样闲适的躺在躺椅上了。
“自从我成为一个商人以来，便一直为我们的情况感到忧虑和不平。我尊重别人，但他们却没有给予我相同的尊重。所以从很早的时候，我便希望我们能够团结起来。我在弱小的时候没有与你们谈话的资格，等到我强大了，我希望获得你们的友谊。但你们没有，你们伤害了我。”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似乎都被封如鱼的想法给惊讶到了。
“尽管你们伤害了我，我没有了双腿，我的几个好朋友也死了，但我依然决定要原谅你们。因为我知道争斗只能带来更多不必要的伤亡，复仇并不能让我们变得更加快乐。我们都有一帮朋友需要照顾，我的一个长辈告诉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像前几天那样令人伤心的事情发生。所以我愿意再次抛出我的友谊。”
胡飞和孔云都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钱财神，都已经从躺椅上缓缓地坐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料到封如鱼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们也是从争斗中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位的，但也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如何能够相信你的话？我们怎么知道你这个并不是缓兵之计?是用来麻痹我们的计策?”
胡非忍不住出声问道。
“如果是对付你，我并不需要计策。”
封如鱼语气平淡，其中饱含了不屑，他甚至没有朝胡飞那个地方看一眼。
“更何况老爷子现在就在这里，大轩王朝还有谁敢欺骗您呢？”
封如鱼朝着钱财神说道。
“哈哈哈，年轻人真是后生可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绝对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老爷子谬赞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今天在这里留下你，然后一起划分了便宜坊，既没有风险，还能够得到收获。”
“便宜坊从来不是一块蛋糕，想得到它就一定会付出很多代价。况且老爷子和我也并没有什么冤仇，自然也不会对我如此赶尽杀绝。”
“哦?你如何认为暗杀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如果是您制定的计划，那么我现在就不应该坐在这里，而是躺在棺材里。”
钱财神笑了，他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聪明，果断，有勇气和魄力，他简直就是一个天生做大事的人。他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你真的愿意放下仇恨，和我们一起合作?”
“我不会欺骗您。而且我是一个商人，对我而言，商人最重要的就是自身的信誉。”
“所以你准备怎么合作？”
“我想成立一个工会，由我们几个牵头，让那些小的和中等的商人也能够加入进来。我知道我让你们感到了危险，所以我愿意放弃三个郡的生意来表示我的诚意。”
等到封如鱼说完，就连房世多看他的眼神都似乎有些不对。
胡飞自然是同意的，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结果。所以他赶忙补充道：
“我赞同封先生的谈话，但是为了保证我们的合作能够顺利进行，我还是要强调一下：既然合作，我们便不能再雇人去暗杀对方，让对方始终处于危险的境地。我们需要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发展。”
封如鱼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胡飞的说法。
孔云看向了钱财神，钱财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封如鱼。过了半晌，钱财神笑了。
于是他们达成了合作，一个大轩王朝从来没有过的机构诞生了。他们承诺：将王朝所有的商人结合起来，相互支持信息共享，以求获得双赢；支持对方的产业进入自己的区域，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进行阻拦；封如鱼让出三个郡的生意，分给面前的这三家表示诚意；建立一个完整的信息传递方式，以求获得情报的共享；不再追究之前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所有的伤害都到此为止。
等到他们商议完，面前的四个人已经成为了朋友。胡飞和孔云都拥抱了封如鱼，就连钱财神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的身体里面会住着一个如此伟大的灵魂。”
胡飞感叹道。即便是现在，他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感觉。
但事实就是如此，仇恨结束了，新的发展即将开始。
事情已经谈好，大家自然也就各自离开。双方都各自防备着，但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紧张。
房世多跟在封如鱼后面，直到进入了便宜坊，房世多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做。”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也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但现在情况就是如此，唯有合作，我们才能获得更多。”
“虽然你这样说，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封如鱼似乎是有些疲惫了。他躺在床上，拐杖被他放在床边。
“就算是胡飞一个人，我也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更何况现在的敌人有三个，其中还有一个是钱财神。所以我们只能忍让，不然我们都会死。而我们现在虽然损失了一些，但我们活了下来，活着就有机会。我向你保证，五年之内，我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是我对你做出的承诺，我是一个真正的商人，真正的商人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房世多点了点头，这才是他认识的封如鱼。
“既然如此，你似乎不必找我回来。”
“我找你回来并不是只是因为我需要你，而是因为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这次去远方，是不是为了对付段天狼？”
房世多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变化。
段天狼也是一名江湖高手，他的天狼剑法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而且整个江湖人都知道，段天狼和房世多有一段不死不休的恩怨。
房世多此去正是为了段天狼，他们已经约好了，在三天后决一死战。
但这件事情按道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封如鱼又如何会得知？
“你想和他一对一生死自负，但他显然不那么想。他找了一些江湖朋友，准备在那里埋伏你。只不过很可惜，他的那些朋友里面，有一些也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此刻也不必为了没有赴约而愧疚，因为我想他现在已经不介意你有没有赴约了。”
封如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从来都会为了朋友着想，并且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
见房世多还想说什么，封如鱼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顿时感到一股孤独向他涌来。房世多虽然是他的好朋友，但他却不能真正的理解自己。
他并没有房世多想的那样冷静，他甚至已经准备和那些人决一死战。
但他绝不能那样做，因为就在两天前，他收到了一封秘密传过来的信。
他不能违抗那个人，他是如此的尊敬他。所以尽管他内心的愤怒已经快要将他燃烧，他却依然还要按着这封信去做。
因为那个人是他的老师。
他叫他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