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待到绚烂的晚霞隐匿于黑夜。
王婆在厅堂里点上了大红的喜烛,从秦淮的闺房里牵着她的手走了出来。
余昇站在大厅外,看着着凤冠霞帔的秦淮迈着小步向他一点点靠近。
他的眼睛从住进她身影的一刻就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笑意挂在脸上清晰可见,一向清冷不染俗尘的人此刻竟然也带上了浓郁的红尘气息,人间喧闹,终究成了嫡仙的魂归梦萦处。
王婆将秦淮的手中拿着的红绸的另一端递给了余昇,红绸缠在两个人的手腕上,像是月老幻化的牵引姻缘的红绳,纠缠在两个人之间,像是前世今生未能断绝的情爱。
余昇慢慢带着秦淮一步步向前。
红盖头底下的秦淮紧张极了,脚步也有些虚浮的显得不平稳,跨过低低的门槛时竟也有些不自然的磕绊,余昇察觉到了身边人忐忑不安,在秦淮的身子微微摇摆的时候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贴在腰后温热的感觉就算透过层层的衣料秦淮也能够一清二楚的感受到。像是在浮在洋面上的人抓住了仅有的木桩,她的心不再肆意地乱跳,因为有了身边人的守护跳动也逐渐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秦放看着都着着喜服的一对璧人朝他缓缓走来,面上也不由自主带了喜悦的神色。
女子盖着红盖头看不到神色,但从微微低着的头也可以想象到盖头底下那张娇羞的脸。男人足足比新娘高出一个头来,身量挺拔,五官俊美且不妖不魅,是个好儿郎的模样。
秦放看着,愈发地对这桩亲事感到满意,他在心底暗叹道,这下当真是无憾了。
正这么想着,脑子里又突然窜出一个鹤发童颜的身影——一尘国师。当年他自皇城北上寻徒,途径邺城,他曾对自己说秦淮这孩子,天命难违,一生都将孤苦伶仃。
他摇头叹,人难免都会犯错,对照如今,当年之事怕是一尘国师算错了。她的女儿有这样的夫婿陪着,当真也算有了个好归宿,怎么会孤苦无依呢?况且就算真的有这样的天命,可难道就真的天命不可违吗,他秦放可还真就不信了这个邪。
转眼的功夫,两人就到了跟前。
王婆站在他们的一旁,满面微笑,尖着嗓子喊到:“一拜天地,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
二人转身对着门外辽阔的世界,随着王婆的喊话庄重的拜礼。
余昇看着门外高远的天地,他想,诸天神灵在上,请容许他这一生唯一的执念和只此一次的放纵。
“二拜高堂,跪,叩首,再叩首。”
二人又转身面向正对着坐在主座上的秦放行相同的拜礼。
秦淮在一次又一次对父亲行礼时,心下盈满了新嫁娘的愁思,她第一次这样清晰的感觉到她马上就将从父亲的女儿成为别人的妻,身份的转换意味着两个家庭的变化。
她想起父亲这么多年来的付出,想起父亲如今的身体,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感和惆怅。
秦淮跟着王婆最后的话音起身。
王婆的呼话又紧接着响起:“夫妻对拜,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入洞房!”
王婆前些时候的声音倒还算是正经,可到了夫妻对拜可完全变了个调子,臊的秦淮面红。
秦淮被余昇牵着到了房间。
房间里已经是装饰一新的样子,燃着喜蜡,到处都贴上了喜字,床头的喜字有些不规整,余昇一看心下便了然是秦淮的手笔。
刚进屋子,王婆便从外面“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秦淮还在门边,被吓得一阵战栗。
余昇扶着秦淮坐到了床上,怕她在里头闷坏了,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喜称轻轻地挑开红盖头。
秦淮慢慢的抬起头来。
入目的是余昇熟悉的面孔,她弯了眼睛,眉眼盈盈的笑。
余昇看着秦淮,目光发直。
烛光下被照亮的女人的脸,精致秀美,新嫁娘艳丽的妆容没有给她带上媚俗之气,反而与明丽的五官相得益彰更显得美的摄人心魄。
余昇记忆中的姑娘此刻与烛光下他的新娘的脸重合,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呢?她转世轮回了近百次藏进了沸腾的人间,他还是将她找回来了。
哪怕她现在没有了从前一点的记忆,但她还是她,他爱慕的那个她一点都没变,他希望着她能有从前的回忆,又害怕她记起来,因为他这样好不容易才寻回的她,在得知那些算不清楚的前尘往事后,会不会做出同从前一样的选择,会不会还是选择没有牵挂地抛下他投入轮回?
紧张的姑娘看着眼前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却不出一声,有些怯的出声唤他:“夫君?”
余昇听到这一声温柔的称呼,心一下子塌陷了一块,不自主的便开始回应:“诶。”
秦淮看着余昇露出了笑,有些羞又有些怯的低头,问他:“夫君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余昇仍旧挂着暖阳春风般的笑,在秦淮身边坐下,纤长的手抬起将秦淮低下的脸捧起来,又安慰似的摸着她的脑袋:“怎么会呢,淮儿,你且记得无论如何,我爱慕的始终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你是你,这就够了。”
秦淮看着余昇一脸认真的面孔,仔细的听他说的话,可还是有些似懂非懂,但还是跟着余昇点了点头。
头上各色的金银环钗因为上下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余昇这才注意到今日秦淮特别盛重的头饰。
“可是重了些?头疼吗?”余昇轻声询问。
秦淮待他问后才道:“是呀,压得我头疼得紧”
余昇面对着秦淮,伸手温柔小心的将她头上的凤冠和珠钗一一摘下。又贴心的问她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可入目是秦淮攥着衣摆,面色通红的说不上话来的样子。余昇想着小姑娘家还是紧张了。
又只好想方法去舒缓她:“可是饿了,我去给你拿些吃食来。”
说着便往放着各种干果的桌子走去。
桌上满满当当的堆满了红枣、莲子、花生一类的干果,每碟都堆得高高的像塔一样。
除了干果外,桌上放了碗水饺,余昇思索了一下,端起了水饺递到了秦淮的眼前:“淮儿,吃些饺子压压肚子吧。”
秦淮伸手去接,余昇拿着碗的手却微微向旁错开了。
秦淮略显诧异地看向余昇。
余昇只淡笑着,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拿起了瓷勺舀起了碗里的一只饺子,递到秦淮的嘴边。
秦淮有些猝不及防的回看向他,他笑着向秦淮点头,又晃动了一下捏在手中的勺子,示意秦淮张口。
秦淮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启朱唇,凑上去堪堪咬掉了饺子的一角。
可刚嚼了几下,还未等吃下去,秦淮的脸就皱了起来,匆匆拿出衣袖中的帕子,吐掉了。
抬头,睁着雾蒙蒙,泪津津的眼睛看向余昇,语气间带了些委屈:“生的。”
余昇温柔的眼睛突然的黯了一下,眼底的情绪像深海般汹涌不可预测。
看着秦淮这般娇俏的小女儿情态,余昇的心像是被绒毛拂过,痒痒的。他想叹气,并非忧虑,而是因为满足。这么多年无望的执念,好像在这一次终于成了真,叫他如何不感慨万千呢?
他放下碗,又递来一杯水,在秦淮低头喝水的时候,轻轻地抚她的头。
秦淮的水喝的格外的久,每次都把头低地极低,却将将只小抿一口水,然后重复,在喝水的间隙偷偷地看余昇。
余昇低头捕捉到秦淮的目光,眼神专注,秦淮有被人看破的窘迫,慌忙又低下了头,把头埋的低低的,倒是有股要把脸藏进小杯子里的气势在。
“可是要把脸埋进杯中去了,小淮?”余昇的语气带着笑意。
秦淮不好意思的把脸稍稍抬起,躲在瓷杯后,探出一双纯净的眼睛,问:“要喝合卺酒吗?”
余昇被秦淮的话打断了思绪,愣了一下才又将将反应过来,低低地笑:“小呆子。”
他收了秦淮握在手中的杯子,又拿过被端正摆放在一旁的两个盛着酒的瓢,一只递给了秦淮,一只留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们看着对方,慢慢靠近,互相可以听到对方屏息的声响,以亲密的姿态将瓢中的酒一饮殆尽。
入口的酒带着瓠瓜的苦味,有些涩,又带着米酒独有的甘甜,往后也应当向这味酒一样才好,余生他们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了。
入喉的酒带着凉意,却没有减轻秦淮身体里的不寻常的热意,相反的酒意泛上来,让她整个人的皮肤都透出粉嫩的颜色,干净明媚的眼睛带上了迷蒙,显得楚楚可人外,竟然越发的美丽明艳起来。
余昇看着面前娇媚的女子,他的妻,眼神深沉,有爱怜,有怅然,有思慕,更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决心在。
小小的房间,他们相顾看着彼此,没有说话,只有烛光不断的跳跃,可是别样的汹涌的情愫却溢满了这个空间。
秦淮王婆都同她说过男女结婚后应该要做的事,相互扶持,生儿育女,她那时只是羞愧的红了脸,因为她竟然想在心底想象如同王婆说的那样动了情的余昇会是什么样子的。但她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眉目如画的人,眼睛里住进了其他人的倒影会是什么样子的。
当下,一切都触手可及,暗流汹涌,可秦淮却胆怯了起来,人对未经历的事情总是带着不知名的恐惧,她怯怯地抓紧了裙摆,不自觉的用上了劲,外罩的纱裙都被拽的有了印记。
她不敢看余昇,只是把视线注视在脚边,双脚不自在的点着地。
余昇察觉出她的紧张,看她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颤抖着身子,可怜极了。
他叹了气,坐回床边,把手搭在秦淮交缠的两只手上,试图缓解她的不安,温柔地打开她的手:“淮儿,若是你觉得有些不舒服,那就先睡吧,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才好。”
秦淮低头沉默着没有回应。
余昇以为她还没有做好同他同榻共眠的准备,再道:“若是有我在让你觉得有些不自在,那今晚我去别的地方,好吗?”
秦淮还是没有出声,双手握着拳,拇指摩擦,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余昇敛眉笑了笑,他的秦淮青涩可爱的过分。他应当给她些适应的时间的,是他让她不自在了。
他抚摸了秦淮柔顺的长发,起身准备往屋外走去。
转身的瞬间,他还未迈出前进的步子就感觉到了背后,衣衫被抓住的阻力。
他愣在了原地,慢慢的回头,入目的先是秦淮细小的手,正紧紧地拽着他衣服的后摆,视野向上,是秦淮笑的明媚的脸。
她的目光带着狡黠,眼睛倒映着烛火发着光,余昇深深地看着这双眼睛,突然联想到星云浩瀚的夜空,他还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
秦淮的脸上绽开了极明媚的笑:“夫君……”
余昇下意识的回过神来,两个人相互对看着一齐笑出了声来。
余昇弯下腰,将脸贴近她的脸,温柔地询问:“当真不假?”
两个人贴的近,气息相交,余昇的气息打在秦淮的脖颈处,有些泛痒,激起了一片细小的疙瘩。
秦淮笑着点了点头,将双臂轻柔地环上了余昇的脖子,她发现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自己,她突然感觉到圆满,她在想也许这小半生的不易都是因为要等待这个人的出现。
余昇的眼神突然比往常热烈了几分了起来,他回应着,抱紧了身下的姑娘,温柔的吻上女子的朱唇,秦淮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睫毛轻微的颤抖,像是欲振翅而飞的蝶。
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墙上的影子渐渐重叠的不可分割。
红烛还在跳跃着,又渐渐一闪一闪的熄灭了,墙上火焰跳动的影子也渐渐沉寂下来,光亮不再,世界归于黑夜。
余昇同秦淮最后还是做了一对交颈鸳鸯,做了这俗世里一对最平常的夫妻。
今夜的月亮很圆满,遥挂在半空,月光普照,倒也终究应了这团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