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年的四月,绿满山原的时候,小丫头就已经可以牙牙学语了。那天她突然喊出“爹”的时候可把秦放给激动坏了,兴奋地直嚎,趴在她身边催促着她再说上个几遍。
一岁多的时候,秦淮这小娃娃边能跳能走了,经常爬到不知名的角落,让老爹和婆婆好一顿焦虑寻找。秦放老是在胸前挂一个布袋子把孩子装在里面就去给人送货了,再让孩子问几声好,讨喜的很。虽然孩子的眼睛上有胎记,但没有人嫌弃反倒还多了怜爱。
等到了孩子六岁的时候,中原和西域打了好几年的仗终于停下了。两方愿意各退一步的原因无非是经年的战争导致两国国力消耗严重,人心向背,政局不稳。为了各自的利益最终还是放下了刀刃,双方都向对方送去金银和和亲的公主以示诚意。百姓们终于摆脱硝烟弥漫的阴影,摆脱了夜无安眠,食不果腹的状态。邺城的大小百姓都松了口气,人在边疆,渴望的无非是两国和睦,经贸繁荣。
邺城里的一切都在沉睡中苏醒,百废待兴。但繁荣的重现需要时间的积淀。
国师一尘就是这个时候北上来到北境的,他向陛下告辞从上京到边境,云游四海一方面说是为了安抚百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继承他衣钵的弟子。他夜观天象,掌握的是大业的国运,连皇帝也要为这龙运绵延忌惮上他三分。这世间凡人谁不渴望得传承于他。得此殊荣,光耀门楣。
他一路北上,无一地不是人心所向,受人敬仰,这样的光景一直延续到途经邺城。
“秦放呀,国师来收徒来了,咋不把小秦淮带去试试嘞,”隔壁的老婆婆在集市采购的时候发现沿路的议论纷纷,迫不及待地赶来通知秦放,“这要是咱淮儿被选上了被国人大人带回上京,那淮儿可不成了人中龙凤,前路不愁了吗?”
秦放犹疑:“是嘛?”他沉默地看着孩子笑得天真烂漫的脸,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但若这事儿是真的,不去试试不就耽误了前程嘛。
孩子还不经事,头上绑着红绳扎起的两个羊角辫,小脸蛋儿红彤彤的,嘴角流着口水,还在张着嘴巴,发出奇异的声响,仰面躺着,手脚没有章法的挥舞,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小兽。
思虑良久,秦放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大手抱起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姑娘,向外头走去。
国师所在之地净水寺已经人满为患,男女老幼,下至垂髫小儿,上至黄发老人,都齐聚一堂。毕竟人生难得的机会在前,谁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改变一生呢?
人乌泱泱地笼在一起,远远地看着甚是唬人。
秦放来得迟了,只能站在人群外围。但也幸得他人生的高大虎实透过层层的脑袋,可以观望见里面的情形。
一个须发皆白,衣诀飘飘的老者站在里堂。秦放只见他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眼角眉梢带着和善的笑意,便赌定他是闻名中原的一尘国师,其周身的气度和神韵都非同一般,像个得道的仙人。
“诸位,稍安勿躁。”一尘国师发声,声音和缓却带有震人心魄的力量。原先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安静的落针可听,“诸位皆闻我要收徒而来,一尘在此谢过众生厚爱。可缘分自有天定,我无法自己擅作主张。命盘显示我的徒儿未在此地,虽万分感谢却无他法。”
众人听出了其言语之间的婉拒,遗憾的声音四起,但人也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散了。
秦放也感到有些遗憾,但又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附和众人,只是沉默地转身,大步迈开,想紧随着人流离开。
“等一等,前面的大郎。”呼唤声从秦放的背后响起。
秦放不以为意,以为和自己无关,脚步不停。
“前面抱着孩子的大郎啊,等等”声音又再度响起。
秦放终于意识到这是在唤自己。他停下转过身,发现国师正向着自己走来。
“这孩子是你的?”国师问道。
秦放点头肯定。
继而,一尘国师沉默,盯着秦淮像是陷入某种沉思。
秦放不知所措地站着。
国师以怜爱的目光看向秦淮,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道:“这孩子前世自降命格,今生为天命所累,必会伶仃孤苦,以赎其罪。但她的命格弥漫了太多的未知,我无法参透,也无能参透。”
“国师大人,那……”秦放焦虑想求问破解之法。
一尘出言打断:“一切自有因果。凡事皆由缘起,由因生。莫要强求,万事随缘。”
一尘语毕,伸手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留下“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言便离去了。
秦放站在原地,望着远处国师衣袖飘飘似是仙人要乘风而去的模样,一时间对他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用手挠了挠脑袋,宽慰自己似的说:“既然国师都说了,万事随缘,自是没有问题了。再说了,闺女如今有我怎算得上是伶仃孤苦嘞?”
秦放动身,转身向与国师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一阵风从秦放的背后吹过,扬起了地上细碎的尘土让秦放父女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和迷离。那是个秋天,干枯的树叶从枝头飘落,发黄干瘪老旧,在风中盘旋打转,无端地生出几分寥落的意味。叶片乘风起伏,最后,不知所踪。
一直直走的一尘回了头,注视前路上越来越小的人影,无声地叹气。
这样一个爽朗的深秋午后,这样的小小插曲在混乱热闹的邺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轻风扫去沿路上沙石的同时,也带走了人们想要飞黄腾达的热切的心。人哪,不管如何都要甘于平凡不是。
可是谁都不曾料到,一尘的话竟一语成谶。
万般因果,似定非定。
一尘还要在寻徒的路上不断启程,秦淮的一生也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