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节,暑气渐渐上来了,万树葱茏,到处洋溢着腾腾的生机。整个五月里,只有十八这一日六合百顺,是个上上吉的好日子。太守之子王宁迎娶宰相侄女的大喜日子就定在了五月十八这一天。太守乃一州之官长一州之父母,太守之子娶亲,那是本地民众普天同庆的大事。民众同庆,只在心里嘴里念祝是不行的。首先每家每户要挑灯夜织红帛捐献上去,作为婚礼之需,织不出红帛,也可以用素帛代替,但是素帛的尺数是红帛的五倍,且每家因人数不等,定例不同。除了这些孝敬上去的礼物,还要出人力。身手强健的劳力被征调过去,修缮府宅,营造新室,等等,忙活个半个月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这里所有的贡奉和征调,都不会记录在官府文书里的,但执棍小吏们却如猛犬盯视羔羊盯视着他们,交不上数,是要交出半条命的。
炎阳的农户百姓们,眼见着地里的庄稼黄了,熟了,炸裂在地了,也不能去收割。女子们没日没夜地穿梭织布,织出横线,再织入竖线,经纬交错,连夜也断不了一匹布。灯油烧不起,推窗盼月亮,月光毕竟暗弱,许多女子的眼睛都快熬瞎了。
男子呢,精壮的被挑去做工,一直不得回家;羸弱的则在家渲染布匹,或是凑了布帛推送去府衙交数。大家忙着手里的事,内心焦忧,如当头的赤日灼烧,欲哭无泪。有些人家,甚至派出了儿童去田间收作。村里的孩子也知长辈的辛苦,收割了庄稼,用绳子捆好,背着瘦弱的背上,再弯腰伛偻着运回自家的场地。
崔佑是第一批被征去做工的人,他走的那天晚上,在自家的院子前后绕了三圈,又去找了董大,让他帮忙照看着筠娘。董大因着碧桃的缘故,既不用去做工,也省去了上交的红帛。母子二人得以在自家田里收割着庄稼,心下侥幸着这份福气。
且说崔佑走后,董大日日田间劳作辛苦,哪里还有时间去看顾筠娘她们。好不容易抽个空想去一趟,偏董母又催着回来,因此,对于好兄弟的托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崔佑被安排在修整太守府前街道的活上。从断裂的砖面可以看出,这段路刚修过没有几年,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需要修理了。这是去太守府必经之路,除了修补路面的毁坏坑洼的问题,还需要加上必要的美饰,路边的一树一花、一草一叶,都要打理精细了。
崔佑的力气大,是抱?头出力的那一个,跟在他身边,捡拾砖头土块的叫丁小井,是个比崔佑略长几岁的光棍汉,长得黝黑,小眼,爱眯着眼睛说话,空闲时喜欢抽着自制的烟袋谈论天下大事。丁小井捡满了一筐土石,直起腰来揩了把脸上的黑汗珠,对崔佑嘟哝:
哎呀,这些土石啊,肩扛手提着挖它们来,如今又肩扛手提着运它们走。不管是运来还是搬走,它们是不会在乎的。
他像自言自语,崔佑无法答话。他接着又说:崔九,你看这路,为什么偏偏太守府前的这段毁坏的特别快?
崔佑苦笑着道:宾客接踵,车马常至。
丁小井拍了崔佑的肩头,笑道:好小子,说得不错。你看,那朱红的大门紧闭,里面不知道是怎样的奢华景象呢?可惜你我来都来了,却无缘进去见识一番。
崔佑提醒他:大哥抬土便只管看土,管那不相干的做什么?太守府邸,岂是我等草民可以频频注视的,小心监工的鞭子。
丁小井嘿嘿一笑,肩膀一缩,伏身背起土来,仍不忘回身朝崔佑说:奢华倒还是稀松平常,现如今当官为了什么?不就是荣华富贵吗,富了贵了就该享福。只是难以想象,这样的高门大院,里面会有多少见不得天日的黑心勾当。
崔佑听着这话,马上用眼神警示丁小井,丁小井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背起土石运到那边的土堆上去了。
崔佑慢慢停下手中的?头,脑中重复着“会有多少见不得天日的黑心勾当”,他站直了身子,望着那两扇反着日光的朱红大门,以及门上的斗大黑字“太守府”。
忽然身边一阵车马喧哗过来,原来是王宁带着人马回府。崔佑在这里修路,日日看见王宁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想是在为自己的大婚忙活。王宁的人马在修路的民丁们面前停下,监工早已跑过去附耳听话,既而扬起鞭子对大家呦呵,快点干活,这活要是再有三天做不完,是要受罚的。民丁们早已经怕了,听说又要加罚,即使没有力气也咬起牙来加快的速度。
说来也巧,不知道是谁胯下的马踢起了一块石头,那石头弹飞之时,又惊着了其他的马和众人。小义旋身下马,一个飞跃想要牵住受惊是马,不料崔佑立马长驱上前,穿过小义的手抢住了马缰绳,道一声:得罪,将马缰绳还给了小义。
小义和崔佑面对面站着,旁人看来只是崔佑帮他拉住了马缰绳,而其实在二人穿手夺臂而过的那一刻,对方的内功、底气已经深有领教了。这也是崔佑此番人前显手的真实目的,探探这个王宁的亲随的武功路数。
结果却让崔佑意外,这个人并不是当晚夜闯自己宅院之人,而王宁其他的随从们无论从体型上还是感觉上,统统都不是那晚的黑衣人。
不是他?崔佑狐疑着。难道还会有谁想知道筠娘的消息?
王宁虽不会武功,可是作为这群习武之人的主人,多多少少亦能感受到小义和崔佑二人之间的异样气息。他笑了。这个崔佑看起来一直是个沉默孤高的人,这会儿怎么主动在我面前显露身手?他轻启红唇,露出一排很好的牙道:
小义,还不赶快谢谢崔先生出手相助。你们哪,都该拜拜他当师傅,那可貔虎之师的兵神哪。
说完,其他人不禁哗然。就连做工的民丁也都长大了嘴巴看着崔佑,虽然他们可能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貔虎之师的兵神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