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他熟悉到每个字的语气平仄都刻在鼓膜,形成独有的属于她的纹路。
莫欢颂有着一模一样的声带,然而出口的腔调顿错根本不同。
很难分辨,池霍却能听得出来。
非常奇妙,他的耳目如同被施加了魔法一样,对莫欢愉的一切总有过目不忘、过耳忠听的本事。
接起电话,女人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进他耳朵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仿佛被绳索捆绑,勒出血泪来。
身体深处某种频临死亡的念头和渺茫希冀,仿佛瞬间被经久不见的光芒照拂,从冰冷的极地苏醒过来。
沉淀岁月残酷霜雪的墨瞳,那其中被日日夜夜庭前花开花落盛开凋零摧残的疲惫,于毫秒之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氤氲而生的迷蒙白雾,盖满他惊颤的目光,和深处猛烈的悸动。
三年前,姐妹俩曾上演过一出死而复生的剧目,惊爆娱乐圈,轰动南商城。
然而那场盛大的戏剧,都不敌此时此刻,在池霍胸膛里逐渐丰盈的灵魂,重新诞生出新的渴盼。
这才是真正的“死而复生”。
他凝滞的呼吸随怒吼的女声慢慢恢复频率,却又立刻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听着对方的怨责和威胁,他嘴角一边颤抖,一边缓缓扬起。
会议室里的部门负责人们几乎都摆着同样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呆滞地张着嘴,直勾勾盯着上座的男人。
这应该是他们三年来第一次看见池总的笑容。
虽然这笑奇怪得很,似有悲哀,似有惊诧,似有狂喜,以及缠绵的缱绻之意。
但总比一直以来那久持利刃的眸光、生硬冷板的面容要好太多。
他们在这一刻才觉得,城池的总裁是个活生生的人,从遥不可及的高台上走下来,褪去过分无暇的完美。
他也有心跳,有温度,会为谁展露喜怒哀乐。
本是平凡无奇理所应当的每个人都有的感情,他们却不约而同觉得,这一刻发生了奇迹。
关于到底谁造就的这奇迹,电话那头是哪位圣人赐予他会笑的能力,众人都不得而知。
戚蔷薇亦惊愣在原地,除了好奇之心,也有不解的疑惑。
莫欢愉去后,这还是首次,他展露如此复杂的情绪。
比往常那张波澜不惊的表情,还要难以揣测。
……到底是谁,能让池霍如此患得患失?
紧紧盯着他眉梢眼角,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戚蔷薇离得近,隐隐约约听见对方在吼叫。
没人敢对池霍这么不敬,她愈发好奇电话那头是位什么样的重要人物,能让他安静承受,甚至眉目间还露出心甘情愿。
过了近二十秒,那人好像结束了发泄。
她只见池霍薄唇几不可见的微颤轻启,还未说话,先呼出一口瑟瑟气体。
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他挺立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垮下。
戚蔷薇看见他喉结滚动,终于在仿若经年的漫长等待后,他轻声吐出两个字,一个名字,语气何等怜爱温柔。
他唤:“……欢愉?”
一口气突然卡在胸膛和喉咙之间,上下皆不能。
她的双目顿时浑浊无比,等到反应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了男人耳边的手机旁,差点一把夺过。
收回手,身体迫切地前倾,竖起耳朵仔细听。
讲解PPT的部门经理早已停下,和大家一起关注着池总。
戚蔷薇察觉到,努力放平心情,浅浅鞠躬。
“池总有重要的事情忙,今早的会议到此结束,各位散会吧。”
众人似乎有些不舍,想继续窥探,却只能怏怏散去。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这声“欢愉”后,过了很久都没回复吭声。
池霍的面色忽然阴沉,立刻追问补充道:“你是莫欢愉对不对?”
他其实心里已经认定了。
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声音,会这样说话。
即便后来的莫欢愉性格被迫沉稳,再没有年轻时口无遮拦的自在洒脱,但池霍见过十八岁的她,就算年隔久远,还是能将少女的语气和此时电话中的女人完美重叠。
这样疑问,无非是想得到对方的一句肯定,如此便能彻底心安。
池霍的心脏仿佛在被蚂蚁啃咬,这等待回复的过程太过漫长,漫长到有种痛痒难耐的感觉。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半晌后,女人甩给他一句笃定冷漠的否定。
用和莫欢愉一模一样的声音,拒绝了他。
然后“嘟”地一声挂断电话。
余音还在池霍耳边残响,他双目发黑,云里雾里不知心绪所踪。
回拨过去,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戚蔷薇见他动作迟钝放下了手机,一脸茫然。
“池总,您……”
“把白石清子给我抓回来。”
语罢,池霍刷地站起身,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呆呆远望一个离去的背影,步调深浅不齐。
但从他话语中的“抓”就能知道,池霍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
戚蔷薇不知前因后果,脑袋里还回旋着他脱口而出的“欢愉”。
去追问,也只会碰一鼻子灰,现下只有照他说的做,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迈动脚步,拿出电话,有条不紊安排,目光一点一点冷却。
她有种预感,这个因样貌和莫欢愉相似而被池霍容忍接受的女人——白石清子,很快就要被他抛弃了。
……
——美国旧金山。
“小姐,我都在这儿转了好几圈了,您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司机把车停在马路旁,转过头来询问。
莫欢愉好像耳朵聋了一样没有听见,目光呆滞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神思恍惚。
“没电了……”
喃喃轻语,飘摇不定。
“小姐?小姐!”
“……啊,啊?”
后知后觉抬头,透过车窗看着车水马龙的三藩市街头,灯火通明,奢靡如梦中的另一个故地。
“抱歉,我就在这里下吧。”
付过钱后,莫欢愉站在夏夜风中,身躯微微摇摆。
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三年就是她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她这么以为。
旧金山的夏夜并不燥热,甚至有一丝凉爽惬意。
前段时间去过纽约,她才知道原来盛夏的温度能达到那么高,如同置身烤箱里。
但又莫名觉得,自己早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过更加炎热的夏季。
那蒸腾着热气的柏油马路,快要灼烧起来的烈阳,都在她梦中出现过。
而男人口口声声重复的“欢余”,还在脑海里回荡。
“我可不叫欢余……我的名字是余欢。”
她肯定地对自己这么说道。
但为什么,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算了算了。”她自暴自弃般摇摇脑袋,“手机竟然这个时候没电,都怪那家伙之前的二十通电话都没接,真是浪费时间。看样子得另找方法揪出白石清子。”
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一番,莫欢愉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在最难打车的地方下了出租车。
“靠,今天这么倒霉的吗!”
没办法,只好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
回想这一整天的事情,先是被泼了热水,又是柔桑被人袭击,再来被男人莫名其妙的认错。
这可比让她记复杂的台词更伤脑子。
“我这脆弱的海马体,你可得撑住啊,别在这紧要关头出岔子。”
轻轻敲着脑袋,她自言自语。
……
次日上午九点,一辆车停在三藩市中心莫欢愉的住宅前。
男人按响门铃,叮咚叮咚不停。
她烦躁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暗暗骂了声脏话。
昨夜走了好久的路才拦到车,回来已经将近两三点,躺下后半天睡不着,思绪被男人声声呼唤的“欢余”搅得不得安宁。
光脚走下楼,看见玄关处另一双小码的女式可爱风凉拖鞋,底朝上,歪七倒八地翻着。
“这孩子,肯定又起晚了,着急上学也得把鞋放好啊,绊倒别人可怎么办……”
她弯腰摆正放好,随即没好气地推开门,“哪个混蛋扰我好梦?”
“陌小姐,这都九点了你还没醒,不去公司,还怪别人打扰你做梦?”
“阙总……您有什么事?”
阙赋之拍拍手上的文件夹,得意笑道,“你忘了,昨天晚上你可答应我愿意接受任务的。”
莫欢愉仔细回想,为了得到池霍的电话号码,一时着急的确应下了这码麻烦事。
她眉尾轻吊,开始打马虎眼,“有吗?昨天我太累了,稀里糊涂的,没记得给您打过电话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阙赋之一副早料想到的表情,拿出手机按下播放键,女人焦急的声音从其中传出。
莫欢愉抽了抽嘴角,眯眼讽笑道:“阙总居然有这癖好?跟别人通话还录音啊。”
“没有别人,只有你而已。”他忽然收敛起玩笑的态度。
“行了,我看你没来公司,特意给你送文件的,拿着吧,睡醒再看。”
把黑色文件夹塞进她怀里,阙赋之再没说别的,转头上车绝尘而去。
莫欢愉愣了两秒,脸上显露出为难,“这家伙……玩儿真的啊?”
以前他对待莫欢愉,总有种轻佻的感觉。
今天她发现,这男人好像认真了。这下想拒绝恐怕更麻烦。
撇撇嘴,打算回房收拾收拾去医院看望柔桑。
刚转身,另一位不速之客接连驾到,停在别墅前。
莫欢愉看着轿车品牌,比阙赋之的车档次要提高数倍,就知道这也是位不容小觑的人物。
车上下来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穿着黑西装的冷峻男人,见到她,直直走来。
到跟前后,彬彬有礼地浅鞠躬,“陌小姐,您好。”
“您是?”
“我是池总身边的助手,古尊。”
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莫欢愉身躯一顿,心里衍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您有事找我?”
古尊轻轻点头,淡言道:“陌小姐昨天打电话要见白石清子,池总为您找到了她,特意请您去见。”
微微皱眉,她有些惊诧。
这男人的办事效率也太快了点,人脉也广,居然能在一天之内找到自己的住所。
更让她想不通的是,他竟把她的话这么放在心上。
莫欢愉原本做好了准备,被城池打压。
毕竟她昨天的破口大骂和威胁,事后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迁怒于旁人的意思。
白石清子做坏事,虽仰仗着池霍,但可能并不是他亲自下令的。
现在他竟对自己如此迁就,不是阴谋,就是有别的目的。
不该去。
莫欢愉很清楚的知道不该随便跟人走,但拒绝的话锋到嘴边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稍等,我去收拾一下。”
为了找到白石清子,给柔桑报仇。她这么告诉自己。
穿上干练修身的黑色套装,将长发挽至脑后,踏上红底高跟鞋,化了个气势逼人的精致浓妆。
对着镜子,红唇相覆发出“啵”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犀利。
“就让我来会会这位池总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