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第一块冰冷的地板时,莫欢愉打了个哆嗦。
南商城的监狱和电视剧电影里的不尽相同。并没有想象中的灰暗,没有潮湿的气味,墙角也不见蜘蛛网一类。
头顶白炽灯发出的虽是冷光,但好歹走到哪里,一路都是亮堂的。
她从未来过监狱,先前还在想着池霍会在这里怎么受苦,今天看到内貌,稍稍松了一口气。
池清走在前面,他们跟着一位管理员来到会见室。
莫欢愉看到墙壁上开了一个很大的密封窗,能将隔壁的房间看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是单面镜,用单面透视玻璃做成的,这边能看到那边,那边看到的是镜子的映射。
莫欢愉顾不得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她迫切问道:“池霍在哪里?”
池清正欲回答,从她身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别急,我先跟你说说池霍的身体状况。”
回过头,发现祁华柳出现在门口。
“了解过他的病情后,再来做选择。”
她疑惑道:“什么选择?”
男人脚步沉重走过她身边,站在单面镜前,因池霍的拒绝接连数日都没怎么睡觉,语气有些乏闷。
“做手术,成功了就会痊愈,但有很大可能会在手术台上丢掉性命。或者,干脆放弃,让他安静地走完这半年。”
莫欢愉一怔,声音开始颤抖,“他的病……真有这么严重?”
祁华柳长长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满目怨怜。
“这小子,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上次真该好好给他做个全身检查,至少手术成功的几率会大一点……”
他摇摇头,转过身正视莫欢愉,继续道:“池霍天生脾胃不好,十几年间多加锻炼,其实并不会有大碍。可在五年前,他有段时间天天圈在房里,开始学会抽烟,整天酗酒,一下子把身体搞垮了。”
莫欢愉身躯一震,指尖僵硬发冷。
“五年前……你怎么知道的?”
祁华柳回道:“我看他这病病症不像最近才发作,更类似于潜伏多年,时好时坏。为了了解他前几年的生活习惯,我打电话问过戚小姐和池霍的上一任助理,从他们那里得来的一些消息。”
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池清眸色顿时暗沉,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开口,语气略有惆怅之意。
“我出国前很少见到池霍,走时前一天曾去他家里,想着最后好歹道个别,正巧赶上,见过一次他那副鬼样子,实在是……”
囚首丧面,不修边幅,白衬衫上沾染红酒白酒。
寒冬腊月,那男人竟连暖气都没开,光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走,晚上好像就睡在客厅地板上。
当时门一开,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呛得池清眼睛发麻。
想到那场面,他忽而眼眶发酸,回忆起幼年的小男孩,跟在他身后咿呀学步。
怎么后来潜移默化间,他们不知怎的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而他则数次对弟弟受的苦视若无睹。
“我还以为他刚被任命总裁,压力太大,没调整过来。现在想想,欢愉……”
池清突然将话题指向莫欢愉,她有些慌神地望向他,看见他唇齿轻动。
“那段时间,南商满城都在传你跳海自尽的消息。”
对,没错,她当时刚离开南商,就放谣言说自己自杀了。
紧接其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池霍销声匿迹,公司都没有踏进一步。
据上一任助理说,池总锁在房里,每天都命人买大量烟和酒放在门前。
短短十几天时间,过得什么日子,谁都不敢细想。
他这行为,宛如慢性自杀。
原来竟是这样。
豁然间,莫欢愉双膝一软,差些跪倒在地,被祁华柳及时扶住。
“我……”她如鲠在喉,“我的错。”
池清见她眼中的光迅速泯灭,有些后悔提起此事,急言道:“我随口一说,不一定是这样,欢愉,你振作一点。”
如何振作。
得知自己才是一次次无意间握着匕首捅伤他的人,这样的行为接连几年影响着他,现在竟害得他走上死路。
光是想想,她就要窒息了。
莫欢愉攀附住祁华柳的手臂,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
“我该怎么帮他。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她魔怔一样喃喃,“祁医生,能不能把我的胃和肺换给他,我来承受他承受的,好不好?”
其实莫欢愉知道,这不可能。
胃和肺都是人体重要器官,功能十分复杂,目前医学还没有移植成功的案例。
但她就是想要幻想,如果这样真能救池霍,她绝对立刻躺上手术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祁华柳有些心疼,劝解道:“其实他的胃病和肺病单拎出来都没有发展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只是互相影响,手术会比较复杂,风险大一点。”
她抬头目光戚戚,带着快要绝灭的希望看向他,“有多大的把握?”
他眉心微皱,下意识回避这沉重的眼神,:“要是请我英国的导师出手,几率可能会提升到百分之十……”
看到祁华柳不敢直视的心虚,莫欢愉的五脏六腑瞬间凉透。
她意识到,这百分之十的成功率,还有另一个名字,那就是“奇迹”。
她有些虚脱,“不做手术,他是不是就只能活半年了。”
“……对,最多半年。要是选择做手术,最好在一个月内进行。但我必须明确告诉你,一旦上了手术台,他就有九成的可能下不来,连这半年的时间都不会有。”
多么残酷的选项。
仿佛横竖都是一死,不过早晚,渺茫希望和煎熬等待的区别。
“他不做手术,会不会很痛苦?”
“池霍现在连医生都不愿意看,药也不吃,胃和肺都在逐日加剧病症,痛感……肯定会越来越重……”
莫欢愉还想说些什么,池清忽然刷地靠近单面镜,面色凝重。
她顺着目光看去,隔壁房间的门慢慢打开,走进来高挑消瘦的男人。
他依旧如此优雅,即便身在监狱,还是穿着黑素西装,经过病痛折磨,平添一丝不怒自威的韧劲。
棱角分明的脸,线条在冷光照射下打出阴影,虽比以前瘦削了一些,但那份俊朗和迷人心神的惑意丝毫不减,反而被病态制造的忧郁加持,生出令人怜惜的情意来。
莫欢愉双手贴上玻璃,直勾勾盯着池霍,从他进门开始,眼睛都不眨一下。
似乎是感受到她热切的目光,男人抬眸看向镜子。
在池霍眼中,当然看不见这边的情况,只有镜中对视的自己。
“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走吧。”
池清走在她前面,却被她拉住。
“我能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你能应付吗?他现在对谁都抱有敌意。”
“没关系,不论他说什么,现在的我都愿意承受。”
“……好吧。”
池清侧身让路,莫欢愉步伐一顿一顿走过。
出门前,祁华柳叫住提醒她,“莫小姐,不论你怎么选择,都请尽量说服他接受医生治疗,即便不做手术,至少好好吃饭喝药。拜托了。”
莫欢愉点点头,“我明白,这也是我的最大愿望。”
她如今最大的愿望只有池霍能好好活着。
站在隔壁房门前,莫欢愉透过缝隙看见池霍背对坐着,身影孤高默寞。
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她抬手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嗨,好久不见。”
站在他身后,莫欢愉语调轻飘说出这句话。
她想了很久,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是该一上来泪流满面求他个措手不及,还是继续陪他演戏,如他所愿做出愤恨的样子,过程中再旁敲侧击。
然而思索过后,她只是淡然地道出这声招呼。
如同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男人闭目养神时,听到身后忽然响起的女人声音,瞬间睁大双眼,头都还没回,心里先一阵翻江倒海的涌动。
而后刷地站起身,没控制住微微摇晃几下。莫欢愉在这个过程里已经走到桌子对面。
池霍墨色瞳孔中倒映出女人的面容,在这一刹那,顿时席卷起铺天盖地的震怒。双唇紧紧咬住,互相碾磨,硬是在苍白中逼出一丝血色。
他会如此气急,其实情有可原。
莫欢愉现在的样子实在好看不到哪里去。
来时为了不让池霍看出来,她还特意久违地化了稍浓的妆容,想要掩饰脸上的颓样,却因面容瘦减,与从前差距太过明显,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她的身姿也在衣裳中来回哐动,即便穿了风格宽大的外套,仍旧遮不住细了一圈的腰身。
池霍面庞浮上愠怒,提出一个与现场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
“廖向繁在哪里。”
并未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直截了当责怪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而是莫名其妙找廖向繁,还一副要收拾弄死他的样子。
莫欢愉心里一阵难受,事到如今她多少猜到,他跟廖向繁做了什么交易。
无非就是在给池清的要求上,多加了一点。
把她托付给了廖向繁,并且交代要好生照顾。
结果现在这女人不但没好起来,反而落魄难堪成这副模样,怎么说都得找廖向繁算账。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拉开椅子慢慢坐下。
“你和他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今天是我来看你,你不打算跟我好好聊聊?”
池霍看她那副强装出的玩味表情,目光游荡黯淡,而后摆出一如既往虚假的高傲姿态。
“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你,莫欢愉,你何必特地来看我笑话。有这功夫,不如抓紧时间跟你儿子过过短暂的好日子。等我三年后出去,毁了你的生活,到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留时间啊。”
看看。看看这男人。
还当她什么都不知道,装作坏人,拼命把她推远。
照他这水米不进油盐不吃的固执,连医生都不肯见,哪里还会有什么三年后。
莫欢愉差些忍不住,须臾间就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