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病房里。
莫欢愉两眼发直,盯着窗外被大雨击打摇曳的松柏,在冷冽如寒冬的春日里,倔强孤高地坚强屹立着,那么努力承受,却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枝桠倾折。
天空中厚重的积云仿佛随时可能垮塌下来,蓝光闪动,雷声震耳欲聋,天色昏暗无比。
她喝了止痛药,也乖乖接受医生的治疗,药液通过胳膊慢慢输入她的身体,腹部的疼能稍微缓解一些。
然而胸口的苦闷和阴郁经久不散,两个男人的对话如磁盘循环播放,黑色磁带拉成纤薄的利刃,缠绕在莫欢愉的脑海中,一字一句都在将她伤害折磨。
莫温陶慈善温和的笑容鬼魅一样屡次三番出现,游荡在她的床边,迷惑着她,说自己是无辜的。
莫欢愉知道,那只是自身的心魔罢了。
皮鞋哒哒声逐渐清晰接近,混合着电闪轰鸣,男人的身姿出现在病房门口。
楼道中的凄冷灯光打在他身上,拉开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影子,扭动覆盖在床被上,她能感受得到。
二人都没有主动说话,也没有开病房里的灯,此时将近晚上八点,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和表情。
池霍的步伐一轻一重,顿挫十分不规律,每走一米甚至要停下缓歇两秒,积攒前行下一米的力气。
走至床尾的软椅边,他沉重的身躯几乎是坠坐在了上面,如释负重地叹出几不可闻的一口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送进监狱?”
女人平静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此直白的话经此刻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与她不相关的一件小事。
他的双手在黑暗中攥紧,嘴角的弧度惨淡勾起,唇边沾染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没有任何痕迹,就像没有过任何苦痛和惨不忍睹。
“莫欢愉,在你质问我之前,我还得先问问你,未经我的同意,私自打掉孩子,长本事了?”
那刻意制造的冷漠声线太过完美,没有任何可能会暴露心绪的瑕疵,甚至还有些无所谓的淡然。
面对他不走心的斥责,莫欢愉没有丝毫紧张慌乱,她就像是个被掏空棉絮的布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生下那孩子,我就会死。这样你的计划不就没法进行了吗。”
这并非解释,也不是在给自己找理由。
她更像在讽刺,讽刺他理所应当会做出的选择,不必他开口,她就去执行了而已。
池霍胸膛里的器官又开始抽动,之前弥留的疼再次加剧,五脏六腑都像炸裂了一样。
要是莫欢愉肯稍稍转过头,哪怕脑袋抬起几厘米,就能借着隔上十几秒闪动一次的雷光,看见他的表情。
那张往昔精致帅气的脸庞,此刻的五官是如何拧结扭曲在一起,宛如承受着痛不欲生的代价。
他眉头簇成纠结的一团,脖颈后的汗滴几乎是成股流入衬衫之下的脊背深处,双手紧紧掐抓着椅子扶手,看似十分狠猛,其实他已经没了多少力气。
池霍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高昂起脑袋,蓄力许久,语调才得以如往常一般有底气,冷漠淡薄。
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换了个问题。
“方震权的话,你听了多少。”
莫欢愉的声音是真正的平稳,宛如一滩死水。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池霍微微前倾身体,有些遑急地说:“你知道,方震权是个满口谎言深不可测的人物,他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他说的话不一定真,你说的呢,又可曾有过真?”
几乎是贴着他落下的话音,莫欢愉淡淡地回驳。
黑暗中男人的身躯猛地一震,旋即肩膀有些无力颓败地垮下来。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断断续续。
“你用不着什么都拿来跟我比。”
“对,什么都不配跟你比。”
池霍说一句,莫欢愉就顶一句,专门跟他作对,但又不说再多的话,好像不屑于他争论。
男人眉目间颇有无奈的微波泛漾,不在乎她的敌意,呵笑一声。
“就算方震权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这样被打败了?又没了活的希望,又想死?这么脆弱?”
这么脆弱?
承受了山一般堆积的悲痛,遭遇亲人这么多次背叛,失去了此生最后一个孩子,她还能在这里呼吸,还能在这里活着。
难道这也算脆弱?
莫欢愉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
她收回一直探向窗外松柏的目光,肘腕撑起上身,困难缓慢地坐起来,将枕头放在腰后,靠在床头。
这样的坐姿,正好可以和坐在床位的池霍面对面。
然而此时雷光并没有照明昏暗的病房,莫欢愉还是看不清他的面貌。
不过她也不想看清。
“池霍,我的确脆弱,跟你完全不同。你太坚强了,像蟑螂一样,失去什么都能活。”
此时此刻两人的性格态度好像做了调换。
莫欢愉的声音异常冰冷尖锐,句句字字都长着刺,荆棘一样生长蔓延到池霍的脚下,攀爬上他的身体,勒出密集的小洞,淌开乌黑泥泞的脏污液体。
而他的嗓音反而变得寡淡,甚至处于劣势,稍显萎靡,但还要继续做出毫不在乎的逞强样。
“不论是蟑螂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能活,样貌多么不堪都不重要。而你,偏偏多次连活下来的勇气都没有,连蟑螂都不如。”
池霍不惜贬低自己,干脆以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对待她。
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他那永远自大的唯我主义哪里去了。
莫欢愉察觉到反常,却不似以往一样去关心深究。
她似乎真的有种心死的征兆,对待池霍尤为明显。
“我都要被你送进监狱了,还在乎什么生死。”
“你就这么在意方震权说的话?在我跟他之间,你好像更相信他。”
“不,不是。”莫欢愉淡然道,“我谁也不信。”
池霍一怔,看向她的双眼里升腾起袅袅青烟,迷蒙又呛疼。
莫欢愉的确谁也不信。她还能相信谁呢。
父亲说过,她是他掌心里的宝贝,绝对不会伤害她,不会蒙骗她。
可是交易的条条状状证据如此真实可信,莫欢愉五年前面对这些法律都认证了的东西,毫不犹豫地坚信莫温陶是清白的,并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然而换来了什么呢。不过就是一些无法抹去犯罪行为的可笑苦衷,以及真真切切彻底打垮她的内幕。
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哪,一个个颠覆了她的认知。
若人与人之间不存在互信关系,那就相当于没有地基,所有建筑都是架空造物,随时会倾倒崩塌。
莫欢愉就是如此,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安全感。
“池霍,你要是对我仍抱有一丝怜悯,那就给我个痛快,别再软刀子杀人。”
女人端坐在床上,双手交覆在身前,如此优雅,可这美丽却有着昙花一现的悲惨命运。
池霍胸口的疼愈加强烈,闷闷的,片刻不给喘息,却也不给干脆痛晕的爽快。
这才叫软刀子杀人,莫欢愉。
他想这么说,但当然不会说出口。
只能默默捂着胸膛,长久孤独地承受着,没有怨言地承受着。
他几乎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维系语气上。
“这么着急自断后路,只顾着伤心莫家的罪行,难道就不想把始作俑者铲除,惩罚这悲剧的源头?”
莫欢愉立刻回道:“你不是会做吗,有了方震权给的证据,就可以如你所愿。不管你是想打垮城池,还是想坐上董事长的位置,都会很容易。”
关于他真正的目的,她没有兴趣再探究了。
“你和方震权的交易顺利达成,我现在相当于一颗无用的弃子。缓缓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拿他来威胁我,我也跑不掉。”
她平静地讲述,如同外人一样分析着局面,“池霍,你成为真正的胜者了,想怎样处置我都由你。为了取得方震权的信任,送我进监狱应该是你的最佳选择。”
莫欢愉自以为研究透彻了他,他的行为,做事标准,出发点。
基于这些,她被他送进进监狱是必然的绝路。
然而本人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听完莫欢愉看似有理有据的结论,池霍刷地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下,直直朝她走来。
“轰隆隆——”
一道震彻天地的雷声噼里啪啦怒放在云层间,耀眼的光把漆黑的夜一瞬间照得如同白昼。
莫欢愉生理性地眨了眨眼,规避着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
就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借着雷光看见池霍脸上仿佛覆满汗滴,反射着细密的亮。
而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最诚实地做出了举动。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硬是迎着光睁大了双眼,看清他的面容。
就在还未确定他脸上是汗滴还是自己错觉的时候,男人厚实的手掌猛地盖住她的双眼,顺势将她放平推倒在床上。
池霍一手遮盖莫欢愉的眼睛,一手拽着她的病服衣领,咬着牙狠狠摇晃几下。
“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逃避?你擅自打掉孩子,给我搞出这么多麻烦,丢尽我的脸,躲去监狱算便宜你了!”
电闪雷鸣如破竹之势声声巨大,冰雹一样的雨点啪啪打向窗户玻璃,莫欢愉隔着他的手掌都能感受到这类似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氛围。
池霍愤恨的声音如此明显,莫欢愉觉得好笑,他难得气的话都说不通顺,上气不接下气。
他接着道:“莫欢愉,只要你活着一天,就得在我手下受折磨,你讨厌的事情我要加倍让你尝受到,等我玩儿腻了就把你扔进监狱去,在那之前你想都不要想跑!”
话音刚落,池霍喘了两口粗气,拼命调整呼吸。
随即猛地俯下身,几乎是撞上了她惨白毫无气色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