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的人全都是重铠长刀,月光照在黑黝黝的铠甲上像是被吸噬进去一般,没有一点反光,整个队伍都像是与身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同样漆黑的面甲后,是一双双冷冽至极的眼睛。
禁卫?
楚邑一愣,只守卫内皇城的禁卫怎么会来?
整个队伍大概有五十余人,在离这边五尺的地方停下,领头的人翻身下马,一身纯黑长袍,行走间金线的光自飘飞的衣袂中透出。
国师?
流淮完全没有离楚邑诧异的眼神,径直往楚源那边走去,只是在经过阿若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然后埋首瞟了玉柒泷一眼。
“太子殿下辛苦了。”
“无妨。”楚源笑了笑,摆摆手:“国师来得刚刚好。”
“国师深夜外出,不知所为何事?”楚邑看着他,右眼皮突突地跳。
流淮脸色淡淡的,朝他点了点头:“在下是奉陛下的令,带走安王妃。”
“什么?”楚邑一怔,“为什么?”
流淮摇了摇头,显然不想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块明黄的令牌:“这是陛下的旨意,安王遵命便是。”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对殿下也是有利无害。”
说完,他招了招手,禁卫整齐划一地下马,朝玉柒泷走去。
“等等!”楚邑冷冷地等了那几个禁卫一眼,那几人被他眼中的寒意吓住,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皇弟这是干嘛?这可是父皇的旨意,难道……”楚源看着他,眯了眯眼,加重了语气:“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他今夜来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若是能提前带走玉柒泷,当然就能亲自泄恨,可若是不能,他也只需要拖延时间即可,只要等着流淮进宫请旨,带着禁卫来,那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莫说楚邑如今单枪匹马,就算他今日带了千军万马,他就不信他能当场抗旨。
楚源笑着对韩青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守好街道那边的路。
三面环敌,插翅难逃。
楚邑善用兵,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万事都有个理由。”楚邑冷冷地环顾四周,按了按言天欲拔刀的手:“禁卫亲自出动抓人,此事从未发生过,况且要带走的还是本王的王妃,今日若国师不给个说法,本王绝不让。”
楚源刚要开口,就被他冷眼一扫,截断了他的话:“此事从未有过,本王也是谨慎处理,若是真有了什么罪责,明日本王进宫自会亲自像父皇请罪。”
“请罪?”楚源冷笑一声:“这罪,怕不是你能但得下的。”
流淮看了楚邑一眼,道:“殿下可还记得我那日与你说的事,那人不是你,是她。”
楚邑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那晚他去见流淮,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个皇帝极力封锁的秘密。
据天象所言,出了一个“天煞者”。
不得天下便乱天下。
可是他明明告诉他,据他所算,那人明明是他!怎么会突然成了玉柒泷?
楚邑一时之间失了冷静,脱口而出:“可国师不是说算出的……”
“殿下!”流淮加重语气打断了他的话。
为避免有心之人借机闹事,这个消息一直是被封锁的,他那日为了让楚邑打消夺位的念头,才会告诉他,结果没想到这人直接将此作为筹码去皇帝面前交换求娶玉柒泷。
哭笑不得之余,偶然才发现了别的东西……
流淮见楚邑渐渐冷静下来,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此事本就是先师所推算,在下才疏学浅,无法参透,只能以生辰八字推算最为接近之人,可她的生辰八字,才是最贴近的。”
楚邑瞪大了眼,一脸复杂地回头看了看被阿若抱在怀中的玉柒泷。
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其实他现在应该高兴才对,会扰乱天下的人不是他,皇帝不会再对他严加提防,他也不会再无夺位的可能,可是这劫被人挡了,挡的人……却是他最舍不得的人……
“殿下,让开吧。”流淮的声音像是深夜中的风,缓慢又清冷:“你阻挡不了的。”
他说得对,如果真是这个原因,他确实阻挡不了。
这根本就不是求不求情的问题,而是命定的结局。
只要她还站在大周的国土上,她就不可能活下去。
楚邑眼神渐渐暗了下来,缓缓蹲下身,玉柒泷现在已经完全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一张脸煞白,躺在阿若的怀中,竟平添了些许安详。
他努力压制住颤抖的手,尽量轻柔地抚上她的脸。
楚源等不及了,要命人上前,却被流淮拦住。
他已经看出了楚邑的心灰意冷,多等这片刻,也算是对他当日说错了对象的补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心中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出口时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楚邑苦笑一声,转而对阿若道:“劳烦你待她醒后告诉她:是我负了她,她就此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记得,再也不要踏上大周的土地。”
说完将自己腰间的腰牌解下,放入玉柒泷怀中。
阿若全程埋着头,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
楚邑说完便缓缓起身,正要开口,却被一篇叫住,他这时候本该吓得抖成了筛糠,却镇定得有些怪异,他看着楚邑:“你做不到的。一个帝王不可能容忍她这样的命相在,你今日若是硬要拦,他能直接下令杀了你。”
楚邑诧异这个一直站在阿若身边的人竟会关心他,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我不是要硬拦的人。”他笑了笑:“从来都不是。”
他这个方向,站起来就恰好看向了韩青荇那边,眼神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楚邑挂着笑转过身,看向流淮:“国师的事确实重要,可本王今日亦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不得不在今日做。”
楚源好整以暇得看着他,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可恰巧,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交汇处,楚邑突然笑笑,楚源心里冷不防一颤,刚要开口,就见对方嘴唇轻动:“太子叛国,勾结大渝,人人得而诛之。”
“什么?!”
楚源脱口而出,不可置信地看着楚邑:“你在胡说些什么!”
楚邑没有看他,反而看向流淮:“这么大的事,国师没有反应吗?”
流淮摸不准他是要干嘛,皱了皱眉:“兹事体大,光凭殿下一面之词要我作何反应。”
“国师不管这些事,没有反应很正常。”楚邑笑笑:“那韩将军呢,难不成韩将军也不管?”
韩青荇?
楚源猛地看向她,见对方沉着脸,不发一言。他心中放松下来,看向楚邑,心里得意,韩青荇是他的人,怎么可能凭他一句话就来找他麻烦。
楚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韩青荇一眼:“韩将军?”
对方深沉的眼眸中挂着深深的不赞同。
“韩将军。”
楚邑语气加重了一些。
“皇弟,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韩将军她……”
“来人。”韩青荇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太子叛国,将他抓起来!”
“韩青荇!”这次轮到楚源瞪圆了眼睛,眼前的人已经率先提着腰间的剑一步步走了过来,有了她的命令,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选择与她一起。
楚源身边的人见势不妙,忙刷刷抽出了腰间的刀。
这是一个新号,一个可以打架的信号。
玄铁军的气性彻底被点燃,纷纷拔刀就往前冲去,两方短兵相接,乒乒乓乓,一瞬之间,喊杀声震天!
流淮懵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又看向伫立一旁岿然不动的楚邑:“你这是……要造反?”
“本王说了,要造反的不是本王,是太子。”他面无表情,看向流淮:“本王这是对大周忠诚。”
“好一个忠诚!”流淮冷冷一笑:“希望安王殿下并非意气用事,希望明早在朝堂之上,我还能看到你这个人。”
“这点国师不必操心。”楚邑顿了顿,道:“我看太子要撑不住了,国师不帮帮?”
流淮回头看了人群中被奋力护着的楚源,眼角闪过一丝厌恶:“无论是他,还是你,我一个都不想帮。”
说完才想起他真正该做的事,可眼前哪里还有那三人的踪影。
他狠狠回头看了楚邑一眼:“安王殿下竟敢阻挠皇命!”
“本王怎敢。”楚邑盯着前方战局目不转睛:“本王只是来抓叛国逆贼,哪一个动作阻挠了国师的差事,国师可不能胡说。”
虽说没有刻意阻拦,可韩青荇那边刻意让出了逃跑的路,这边打来打去又让不出,和刻意的有什么不同?!
他咬咬牙:“那多谢殿下了。”
说完率人急急忙忙往阿若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楚邑眼中的冷意突然消失,缓缓扭头看向流淮离开的方向,轻声说了句:“一定要带着她逃出去。”
声音低微,风一吹便消失在了云都的夜幕中。
今夜一别,恐怕此生都不复相见,楚邑抬头,耳边刀剑喊杀声不断,空中无星亦无月,自今日开始,黑暗怕是会越来越重,最终吞噬整个云都城,可他身边再也不会有那束光相伴,只能一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直至最终与其融为一体。
他突然觉得眼角有些酸,惊觉抬起手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笑了,果然他是天生适合黑暗的。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