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菲左手拍了拍右手,算是对自己的安抚,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林家。
“不用换鞋,家里好几天没扫了,直接进来吧。”林湛斐把书包随意丢到沙发上,脱了校服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对着里间招呼了一声,“老林,我回来了,你出来一下。”
“哎!”林展在里边应道。
孙雪菲双手绞在一起,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面积不大,很小的两居室,因为堆了太多东西显得有些局促,林湛斐个头高,转个身都稍显困难。房间的家具还是她熟悉的那些,连她当年弹过的钢琴也没有被处理掉,琴罩子掀开丢在茶几上,琴台上放着厚厚一摞手抄乐谱。
孙雪菲看过周健传回来林湛斐在台上弹唱的视频,这架旧钢琴现在应该是他在用,还以为自己走了以后,这玩意儿就会被林展低价出手了。
她有些怀念地在琴面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勾起唇角笑了。
“坐啊,”林湛斐从厨房沏了茶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家里没什么好茶,您凑合喝。”
“没事,我不在意这些。”孙雪菲坐下来,端着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主卧的门从里边拉开了,孙雪菲先看到了轮椅一脚,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两只手又绞在一起了。
“下午你蓝阿姨打电话,说是家里炖了排骨,让你放学之后……”
林展摇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正在跟林湛斐说话,看见了站在客厅衣着光鲜、连样子都几乎没怎么变的女人,后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对望了半天,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犹犹豫豫地开口,“雪……雪菲?”
林展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太多了,像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头,他的衬衫过于宽大,罩着他单薄的身体,眼窝凹陷,皮肤黝黑。他窝在轮椅里眼睛有些无所适从地瞟着,顺从迷茫的样子,和孙雪菲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一时间,她有点不敢认他。
原来,他早都变成了这副样子。而且,是在她走后没几年,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你、你,你怎么来了?”林展有点结巴,语无伦次地问。
孙雪菲觉得自己以前的担忧变得莫名又可笑,她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神采里瞬间多了几分洋洋自得,转而又觉得自己得意的太过不妥,马上换上惯常体面的微笑,“好久不见,林展。”
林湛斐捕捉到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自得和嗤笑,心里涌上一股厌恶,本想进去写作业的他重新丢下了书包,他决定陪林展待着,不能丢下他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
可林展似乎没注意到孙雪菲的招摇和得意,垂下眼冲林湛斐摆了摆手,“你先回屋写作业。”
“我陪你待着。”
“不用,快进去。”林展的语气变得不耐烦了。
林湛斐丝毫不示弱,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我陪着你。”
“你不听话了是不是?进去!”
林展很少拿父亲的架子凶人,这幅神情吓了林湛斐一跳,他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抓起书包,“行吧,有事叫我。”
转身回卧室的时候,他听见孙雪菲用与先前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说,“小湛想留下,你就让他听听嘛,干嘛让他走?”
现在林湛斐可以确认孙雪菲是个家大业大的贵妇了,那颐指气使的神气语气,还真和初见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闪身进了卧室,坐在书桌前准备刷题,发现桌上没有一支能写的笔,只好拉开抽屉在里边翻找。抽屉里有个小盒子,是当时英泺送给他的自动铅笔。他把盒子取出来打开,那支一次都没有用过的自动铅笔依旧老老实实躺在盒子里。
他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想着此时此刻坐在客厅的那个女人,不明所以地牵了一下唇角,把自动铅笔重新丢回抽屉关起来,没有写作业的心情了。
林湛斐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转移了出去,他屏息听着外边的动静,但林展和孙雪菲的说话声音非常小,他怎么也听不清。想了想,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把卧室门旋开,漏出一条缝。
客厅里的两人,谈话声清晰了一点。
“你说得对,他学习那么好,跟着我至多也就……”是林展的声音,语调卑微又怯懦,看不到他表情都能感觉他正耷拉着脑袋,一脸维诺。
孙雪菲笑了笑,“你真的变了好多,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敢认你了。”
“是吗……哈,唉,都过去了。”
林湛斐就听了几句话,连关键字也没捕捉到一个,却突然心中发慌,赶紧把门又重新关上了。
他心脏跳得厉害,好像在做梦,没有一点点真实感。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里塞满了夏熙妍和陆峰的消息,但他心里乱得要命,根本没心情挨个阅读逐条回复。
他满脑子都是高高在上的孙雪菲和战战巍巍的林展。
他从没有见过的林展,逼他正视一个他一点都不想看到的真相。
那感觉让他无措且焦虑,面对后知后觉生出的情绪,他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如何应对。
林湛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走了一会儿,索性席地而坐,后背靠在门上,想借机听到门外的动静,但他又很怕听到关键的信息,一颗悬着的心上上下下,令他呼吸急促。
他胡思乱想着,这样默默坐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听到高跟鞋的“笃笃”声,孙雪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小湛!小湛!出来送人!”林展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林湛斐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手搭在门把手上,但没有拧开门。
“林湛斐!出来送人!”林展又提高了声调。
林湛斐的手缓缓从门把手上松开了。
“算了,我自己出去吧,司机就在楼下,没事的。”孙雪菲扬着下巴笑笑冲林展摆了下手,“你进去吧,不用出来送了,怪不方便的。想好了给我打电话,我最近都在这边,就住在你们市中心的五星级的酒店。走了,回见。”
直到孙雪菲下了楼,林展还开着门对着黑洞洞的楼道出神。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孙雪菲,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见到。其实在心里,他几乎都要忘记人生中出现过孙雪菲这个女人了。
不过,在她离开之前,他就已经狼狈不堪了不是吗?
林展低着头笑了一下,尘封在心里久未开启的往事又被打开了,他无声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
“人都走了,待那儿干嘛?”
林湛斐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从卧室出来了。林展讪讪一笑,关上了门,摇着轮椅重新回到客厅。
“你这孩子,还以为你睡着了,让你出来送人也不送。”
林湛斐拿起桌上的苹果削皮,“送她干嘛,人家有司机的,用不着我送。”
“那人家……”林展喉间一哽,原本想咽回去的话还是说了出来,“那人家也是你妈,大老远过来一趟,你好歹……”
“谁说她是我妈,我认了吗?”林湛斐挑眼嗔了一句,把削好的苹果分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叼着,另外一半进厨房拿了个小碗,切成小块扎了牙签递给林展,“毛病,从天而降一个老太太,说是你妈,你叫她妈吗?”
“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我说话好听过吗?她做了什么好事想听我的好话?”林湛斐横了他爸一眼,“这事别再说了,就当没发生过。”
他啃干净苹果,把半个苹果芯丢给垃圾桶,头也不回往自己卧室走,“垃圾就放桌上吧,我明儿起来收拾,你吃了就睡吧。写作业去了。”
如果不是孙雪菲提醒,林展自己都快要忘记面前这个孩子,如今是个身高一米八有余,肩宽身长的大小伙子了。
看着他的背影,林展开口,声音有些诡异的沙哑,“小湛啊,你妈……呃,不是,那个,雪菲说你学习好,以后前途无量,想让你跟她回上海去。然后她能帮助你出国,去国外更好的学校读书。她后面嫁了个男人,现在家里挺有钱的,你跟她回去总比待在长林好吧,我觉得……”
林湛斐微微侧了侧头,林展以为他会发火,赶紧噤声,顿了顿见他没有下一步行动,这才继续说,“我觉得,你跟着我,唉,这么一个废人……爸爸对不起你,你看,现在有这么好一个机会,能有更好的发展,我就想着,你能把握住,挺好的。再怎么说,她……唉,她还是你妈啊。”
“啧。”林湛斐的头微微扬起,极为不耐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不吭声,林展心里就一直悬着,末了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小湛啊。”
“有完没完?我不都说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翻篇儿了吗?”林湛斐的头又扬高了一点,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
“把她的名片扔了,忘了她,我们该干嘛干嘛,”他打断林展,“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翻篇儿。”
要换作以往,林展肯定不跟他争论了,但今天他完全没有作罢的意思,往前挪了几步,拽住了要进门的儿子,语带急促,“小湛,你听我说,雪菲她现在在上海有公司,做出口建材生意,做得特别大,你也看见了,她家里很有钱,你跟着她……”
“你有没有自尊啊?”林湛斐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了,“她把你一脚蹬了,找了个大款,十几年后回来摘你的桃儿,你就这么拱手让出去了?你好歹据理力争一下,或者,或者你好歹问问你的桃儿愿不愿意被摘吧?你怎么被摘得这么心安理得?”
林展一震,拽着儿子的手放松了。
“老林,你把我当什么啊?哎,你们都把我当什么啊?怎么这么逗呢?我他……我是属皮球的啊?踢够了吧?烦不烦。”林湛斐背对着他抬了一下手,“别说了,我真的要去写作业了。”
“小湛……”林展不依不饶,不让他回卧室。
那轻轻一拽彻底点燃了林湛斐的火气,他猛一下转过身,用力太大差点把林展带倒,他颇有点居高临下地抬头看着林展,眼圈发红,“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是觉得我花钱太多了巴不得把我送出去还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到大花您了多少钱您就这么急不可耐了?不劳您费心,我之后不让您花一分钱,我自己解决,可以了吗?那女人,她不是我妈,我也不是你俩的皮球,踢踢踢踢踢踢踢,十几年前她踢十几年后你踢,别说,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般配。真想让我滚蛋您开口,不等您踢我自己滚行吗?”
因为情绪激动,林湛斐喘息剧烈,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他用力箍住胳膊,让它不要抖得太夸张。
“不是,你……我,我没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湛,我真的没有,你误会了。我是想着,”林展的眼神慌张的要命,他向来笨嘴拙舌,现下更不会说话了,一时间两人仿佛角色互换,他捏住林湛斐的手腕,着急的快要哭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着,雪菲她,她跟我说……我对不起你,我……”
“老林,就咱俩待着不好吗?”林湛斐垂下了眼,牙齿咬着的唇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小湛……”
“好不好?”他的尾音拖长,上扬起来有种近乎可怜的哀求。
“你不想去、你不想去就不去了,爸爸不问了,不问了……那个,你、你快去写作业吧。”林展始终没有抬头看他,吸了吸鼻子。
“没有谁对不起谁,”林湛斐咬着牙俯在父亲耳边,用气音说,“老林,没事,我认命了。”
咱们都认命吧,不好吗?
说完,他转身进了卧室,带上了房门。
眼泪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掉了下来,林湛斐抬起手掌擦拭,发现手上沾了血,他刚才一直忍着,把嘴唇咬破了。
“毛病,哭个蛋啊。”像是强行掩饰自己流泪的难堪,他兀自说了这么一句,看着逼仄的卧室,眼神有些迷茫。旋即他苦笑一声坐在地上,头靠在门上,微微闭上双眼。
再也没有泪流下来了。身体还有些抖,他尽力调整着呼吸,平复着刚才激动到险些无法自持的情绪。
人怎么能被情绪左右呢?这是刚来到长林巷,他的脸被人狠狠踩在地上,大家在他脸上轮流撒尿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话。
那时候他就发誓,从此不会哭了,要哭也不会哭得那么没有自尊。
林展没有走,还站在门外,想敲门但最终还是没有敲。
问了孙雪菲两次的那个问题,她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林湛斐把脸埋在臂弯,轻轻笑着重复了一次,“过得好好的,怎么又回来了呢?”
他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