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菲在无数个夜晚想象过无数次今时今日的场景,却唯独忽略了真正相见之后,她内心急促的心跳和五味杂陈的心情。那突如其来如潮水一般汹涌上涨的情绪,让她一时间难能自持。
在外体面风光了十几年,孙雪菲早已对情绪控制自如。可现下,她踩着高跟鞋的腿轻飘飘的,嘴唇也在忍不住发抖,就连声音都要用尽力气,才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林湛斐脚步一滞,回过头,有些困惑又有些犹豫,顿了半晌,他开口道,“……您是?”
得知自己没有认错,孙雪菲腿一软差点跌掉,还好从驾驶座上及时下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一把稳稳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狼狈不堪。
林湛斐认出了这个年轻男人,正是几次三番去SUE看他唱歌,还给他发名片的人。他心中升起一抹很怪异的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不自觉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
夏熙妍和陆峰也意识到了这份古怪,两人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夏熙妍不自觉拽住了他的衣袖。
“小湛……”孙雪菲又重复了一遍,忍不住捂着嘴哭了出来。
陆峰迟钝的大脑在孙雪菲哭泣的间隙突然飞速运转了起来,他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在哪儿见过了,因为这张脸,几乎和站在他身边的林湛斐一模一样,无缝重合了,只不过身为女性,她的五官更精致娇小一些。
他的小脑瓜儿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巨大的信息量,倒抽了一口凉气抬头寻求支援。但一向是所有人精神支柱的林湛斐,此时显得比陆峰还要慌乱无措,他眼神四下乱瞟着,双眉微微蹙在一起,因为心里某种不确定的猜测使他呼吸剧烈,胸口起伏明显。
孙雪菲在年轻男人的搀扶下哭着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林湛斐的一只胳膊,由无声哭泣转为低声的啜泣,她哭着弯下了腰,头靠在他身上,又低低唤了一声,“小湛啊……”尾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几乎要破开了,不大不小地戳在在场每个人心里。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应该明白了眼下的状况。夏熙妍和陆峰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直身子傻乎乎地愣在原地。
林湛斐下意识转了一下胳膊,想挣脱,可孙雪菲箍得有些紧,他几次都失败了,只好冷着一张脸,任由她哭,但紧咬下唇的小动作暴露了心里的局促。
大概过了不到一分钟,在年轻男人的劝说下,孙雪菲渐渐平复了情绪,可手还是紧紧攥着林湛斐,末了,她哑着声音说,“小湛,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尽管在见到孙雪菲的那一刻,林湛斐心里已经预设出了这个结果,但真的从当事人口中求证这一事实,却还是让他因为太过震惊颤抖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看上去不过就三十出头、哭泣之后妆容都不会花的女人,实在没办法把她和“妈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尽管大脑一片混乱,可他当下做出反应——不能在楼下这么待下去,不然被邻居看到不太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了孙雪菲一下,也借机从她的手下挣脱,回头对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年轻男人说,“先不要站在楼下了吧,有什么找个地方说,不然……回我家……”
“不回家!”孙雪菲抬高声调,有些激动地打断了林湛斐,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清了清嗓子垂下眼,“不、先不去家里,你跟我上车吧,我们去个清静地方说。”她说着转过身,拉开车门,一只手又拽住林湛斐不愿意放开。
林湛斐被她拽得往前一顷,胳膊肘撞在车门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啊,小湛,你没事吧?”已经探进车里的孙雪菲又钻了出来,箍住他的胳膊近乎神经质地上下检查。林湛斐很抵触这么近距离地和不熟悉的人亲密接触,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回过头,冲夏熙妍和陆峰摆摆手,“你们先回吧,我跟她说几句。”
夏熙妍皱着眉刚要开口,陆峰先一步说出了她的担忧,“别吧斐哥,她说是你妈就是你妈?你妈不是死了吗?万一是骗子怎么办?”明明五分钟前还觉得这个“骗子”和林湛斐长得一模一样,五分钟后陆同学就眼瞎性无视了这件事。
林湛斐短促一笑,像说给夏陆两人听,也像是说给车里两人听,“得了,大哥我是什么人?巷霸校霸白当了?就他们俩这身板儿,我一人打二十个,放心吧啊,实在不行你俩把车牌记着,我每隔五分钟发一次微信给你们,超时了麻溜儿报警,行不行?”
把两人打发回家,林湛斐这才钻进车里,并肩和孙雪菲坐在一起。
“回酒店。”车门刚一关上,孙雪菲马上说。
“别了吧,有什么就在车里说。这个点儿不会有人的,都睡了,不过那么站着不好看。”林湛斐抬手拦了一下,“我那俩朋友,被害妄想症,搞不好前脚走了他们后脚真能报警。”
孙雪菲抿抿嘴,叹了口气,抓着林湛斐,“你觉得妈妈是骗子?”
“不是,我说”被拉着的少年巧妙地避开她的目光,故作淡定地笑了笑,“您怎么这么确定我是您儿子啊?”
林湛斐有生之年第二次,坐在这样的豪车里。第一次是林展出院回来,英海川去接他们,他们父子坐在英家的宝马里。这台宾利明显甩英家的宝马几百条街,真皮车座的触感都像有温度似的,手掌覆在上边,如同搭在质感温润的皮肉上,皮下青色的血管突突直跳。
或许突突直跳的不是真皮座椅,是林湛斐的心脏。
面上表现的再凉薄,再若无其事,他心里却不像看起来这么冷静,他甚至不敢直视孙雪菲的眼睛,也不敢换个舒服的姿势,后背僵硬的像一块建筑用的木板。
逼仄的空间,眼前自称母亲的人,空气中柠檬清新剂的味道,让林湛斐的每一寸肌肤都无所适从,每一寸肌肤都在清晰地提醒着他,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他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蒋子陌发到他手机里的那张“德昌建材”的介绍截图。
孙雪菲的嘴唇一翕一忽说着什么,林湛斐就算努力集中注意力都听不太清,只在最后,她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泣,整个人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小湛,妈妈太对不起你了,我走了之后,整宿整宿都睡不着,我在想我的小湛会不会受了苦,我的小湛会不会想妈妈,会不会跟我一样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小湛,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都怪我……”
林湛斐不明所以地低头笑了一下,闻到了孙雪菲身上清甜的香水味道,是他从没有在别人身上闻到过的味道。那味道让他不用看对方的长相,就能凭借嗅觉确认对方的身份,是源自母胎血缘上天生就有的熟悉感。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把孙雪菲往外推了一把,阻隔了险些生出来的温存,打断了孙雪菲深情款款的恸哭,“我看您过得挺好的,回来干什么?”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问。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羡慕过蓝苏薇,羡慕过陆峰,羡慕过身边那些有妈妈的朋友们。他们的妈妈会做好一日三餐给他们吃,而林展日常总是在忙啊忙,林湛斐的三餐要么是自己煮的方便面加青菜,要么就是到这个邻居家或者那个邻居家去蹭饭。甚至衣服都没有人帮他洗,冬天还好,夏天他一件T恤翻来覆去会穿两三天,靠近他都有一股酸酸的汗味。陆峰妈妈会帮他洗衣服,但林湛斐脸皮薄,实在做不到蹭过饭之后还腆着脸抱着一盆外衣外裤内衣内裤找一个不是自己妈妈的阿姨来洗。
长大一点,他学会了自己洗衣服,还会把林展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洗了。再后来林展出了事故,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做饭。也渐渐学会了不再依靠别人。
哪有孩子是不需要妈妈的,但林湛斐自有记忆以来,就从来没有问过林展一句有关妈妈的问题,甚至连妈妈的长相他都不好奇,也不会去刻意翻找家里的老照片,寻找妈妈的蛛丝马迹,虽然他也知道,大概率是找不到什么有关的线索的。
除了那架旧钢琴,林湛斐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妈妈的东西。
他有过一段特别想念她的时候,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会自言自语编排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故事,给妈妈的离开找一个顺遂的理由,甚至每年生日都会许愿,能够在今年和妈妈相见,也想过见到她后,要问她的几十几百个问题,他还专门写在了本子上。可他从没有过妈妈的消息。
一次都没有。
一年一年的希望破灭之后,只剩下云屯雾集堆叠着的失望。
以前他和陆峰一样,总是被大孩子欺负,被打了后陆峰拖着鼻涕哭唧唧回家去找妈妈告状,他妈妈总会第一时间拿着扫帚或者擀面杖出来,走过几条街,边骂陆峰没出息边给他“报仇”。但林湛斐没有那个给他报仇的人,只能学着自己拿起长棍,慢慢开始保护自己。
他其实是期待过有人很站出来保护他的。
而如今,已经很多年不再许愿今年一定可以见到妈妈的林湛斐,终于实现了他当年的愿望,他却。
他的心情怎么那么复杂呢?尤其是知道了他妈妈是开着宾利、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女人。这样深厚的家底,自然不可能是近一两年来才打拼出来的。
想到小时候他边哭边为妈妈编造的那些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幼稚故事,想到自己拉着夏熙妍被小混混追了几条街还是被暴打,林湛斐就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那些想问的问题问不出口了,话音刚落,就又扬起一个嘲弄自己的笑容。
“你爸爸……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孙雪菲问。
林湛斐耸耸肩,“从没说过。没人提过你。在我的认知里,你已经死了。”他原本想回头看着孙雪菲,附上一个攻击性十足的眼神,但就是抬不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