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斐一觉醒来已经下午，蒋子陌把他挪到了一个卡座的沙发里，身上盖着他烟味浓郁的外套。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处，捏了捏眉心坐了起来。茶几上有一杯解酒的冰镇番茄汁。
估计放了有一会儿了，杯面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他喉咙干的要命，端起来喝了几口，很快杯子就见了底。
酒吧已经开始营业，环顾四下不见蒋子陌的身影，应该是在哪里忙着招呼客人。酒吧开业之后，他肉眼可见的圆滑了不少，肉眼可见的酒量见长。如他自己所说，比起上学，他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很快就适应了“蒋总”这个全新身份。
林湛斐昏沉沉地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蒋子陌给他的那盒真龙盛世，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想了想又重新放回去装好。
台上有个男歌手在弹着吉他唱着歌，蒋子陌之前抱怨过他，是个音乐学院请来的学生，总是唱错词，但好在便宜，脸也撑场面，这才勉强把他留下了。
几首歌唱得林湛斐快要再次睡着，虽然SUE的定位是清吧，但也不能清汤寡水成这样，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脱了外套，把皱巴巴的T恤弄挺括，三两步翻身上了舞台。等那男歌手一曲结束，他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他换了下来。
这个大林湛斐几岁的学长估摸着也是来挣点外快的，并不是真正热爱舞台，甚至有点小社恐，得知自己今晚上被换了下来后他似乎还出了一口气，抱着吉他就逃下了台。
林湛斐看着他那个欢乐的背影苦笑了几声，坐在了钢琴前，转身冲台下飞了一个吻。
有认出他的顾客低呼了一声，昏暗的酒吧间歇亮起了闪光灯，林湛斐很好脾气地笑着看着那些闪光灯的来源，等他们拍完了才转回去，坐直身体先来了一段明快的变奏solo。
这段曲子是他自己根据《梦中的婚礼》改编的，埋在那摞厚厚的手抄五线谱中，从来没有实践演奏过。下午睡醒后，他脑中一直循环着这首变奏曲，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弹奏了出来。
蒋子陌听到台上传来了熟悉的钢琴声，抬头看去，发现林湛斐已经把那个小歌手轰走了，自顾自沉浸在自己音乐的世界里。虽然是一段无唱词的solo，但气氛明显比刚才活跃了不少，死气沉沉的酒吧喧闹了起来，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碰杯声也变得欢快了。
蒋子陌兀自环顾四周，在先前那个角落里，又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男人。他依旧是一个人，没有同伴，也不碰桌上点过的酒水。
之前让“长林之光”成为N线网红的那个视频里，也出现了这个男人的身影，蒋子陌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拿着截图去问老蒋，老蒋看了半天，十分笃定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朋友。
没想到今天他又过来了。
蒋子陌会提前一天通知客人，第二天驻场的歌手有哪些，会发布在官微上，也会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只要有林湛斐在的场，这个男人场场必来。
“不是吧，”蒋子陌脑洞大开喃喃自语，“不会是看上斐哥了吧……”
林湛斐学了几首新歌，有客人正好点了，他便一股脑都唱了，酒吧后半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差不多到了快凌晨的时间，夜场歌手赶来，终于把他换了下来。
蒋子陌又端着一杯番茄汁腆着笑脸跟了上去，“斐哥，斐哥辛苦辛苦！”
林湛斐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接过番茄汁一饮而尽。
“走着，请你吃宵夜，辛苦一宿了。”蒋子陌交代了值班经理几句，换了身干净衣服，揽着林湛斐的肩往店外走。
两人正在讨论一会儿是吃烤串儿还是火锅，林湛斐的肩突然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他狐疑的回过头，正对上西装男的眸子。
“林湛斐先生是吗？”来人大概三十岁上下，阔脸方下巴，天生一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端正容貌，是个能让陌生人凭借第一印象就对他不自觉放松警惕的人。
“是我，你？……”林湛斐垂下眼皱了皱眉，确认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不到这样一张与他模样相似的脸。
来人笑了笑，从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上，“林先生，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若日后您有什么困难，就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的。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再次见面的。告辞。”说完这番话，塞给了林湛斐一张表意不明的名片后，男人就微微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明明比林湛斐大很多岁，态度却是异常的恭敬。
林湛斐心中莫名，拿起名片看了一眼，“上海德昌……建材有限公司？”他短促一笑，把名片递给蒋子陌，“什么鬼？”
蒋子陌接过名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人是这个公司的，助理？什么助理？也不写明白，我爸助理的名片上好歹印着董事长助理几个字啊，他这也太不清不楚了吧。”
“不知道，”林湛斐把名片接过来，团了几下扔进垃圾桶，“别管了，骗子吧。他要是写个某某经纪公司我可能还信他，建材公司是闹哪样，哈哈。走了走了，吃饭去，饿死了。”
蒋子陌神色犹疑，想了想把先前几次见到西装男的事跟他和盘托出，最后加上了一句自己的猜测，“不会是哪个有那种癖好的大老板想包你吧？”
“卧槽，蒋子陌，你丫的思想要不要这么猥琐啊！”林湛斐献上一个万分嫌弃的眼神，“恶不恶心啊。大哥我像是那种，那种为五斗米随随便便就折腰的小白脸吗？别恶心我了啊！”
“那你说这怎么解释啊？”蒋子陌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猎奇，忍俊不禁，“看上你这个解释好像是有点抓马。”
“岂止有点抓马。不管了，吃饭吃饭。吃过了我要回去睡了。”林湛斐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伸个懒腰舒展舒展筋骨，打了个绵绵长长的哈欠。
第二天一觉醒来，林湛斐就把建材公司抛来的那株“橄榄枝”忘在了脑后。他起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准备去给林展做饭，才发现他已经自己做好了米饭，正就着一个咸鸭蛋和一碟小咸菜吃。
“你怎么吃这个啊，吃点好的啊。”林湛斐上前抢过林展手里的咸鸭蛋，掏出手机点外卖，“别吃这个，我点个肉送过来。今天起来晚了，一个不注意你就吃这些。”
“别叫外卖，又贵又不健康。”林展继续吃着他的小咸菜。
林湛斐瞪了他一眼，“你吃这些就健康啊？齁死了。我昨天去给蒋子陌唱歌，现结了钱，咱们吃点好的。”
不顾他的反对，林湛斐先一步下了单，顺便故作不经意地说，“我下周末再带着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是查过了吗？”林展盯着他的小咸菜，想动筷子，又碍于儿子的淫威，不敢动。
林湛斐盛了一碗饭坐下，把从林展手下抢过来的剩鸭蛋用筷子扒拉出来，拌进自己碗里，吃了两口，“啊，不知道啊，医生说的。我就遵医嘱。”
“不去，骗钱的都是，我都好了，还让我去。”
林湛斐懒得跟他争，挑眼幽幽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具压迫性，吓得他移开了目光，后半句话咽回了喉咙里，换上了一句小声的嘟囔，“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反了还。”
话音未落，林湛斐放下饭碗站起身，林展以为他要干嘛，吓得一哆嗦，“干啥？你还要打你爹啊？”
“啧，你看把你吓得，虚成这样。”林湛斐佯装嫌弃侧目一瞥，走到玄关处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在里边摸出了前一天晚上没舍得抽的真龙盛世，拍在林展面前，“喏，这个给你，林老朋友，下周可以跟斐哥我去医院检查了吗？”
“嚯！”看了一眼烟盒包装林展的眼睛就发光了，他接过来打开，凑上去闻了闻，孩子似的抬起头，“哪儿来的？”
林湛斐哑然失笑，“蒋子陌给的，他说是他爸爸的朋友落在店里的，他不喜欢这味儿，就给我了。”
“你尝过没？”
“我……”不抽烟三个字哽在林湛斐喉间，无论如何也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尴尬地摆了摆手，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
林展笑了笑，抖出一根递到儿子手里，见他不接，他揶揄道，“跟我这儿你装什么装？”
林湛斐的掌心沁出汗水，他指尖动了动，伸出的手又微微收了回来，片刻还是接下了，像个做错事被大人当场揭穿的小孩，手指僵硬的滞在半空，那根烟夹的松松垮垮，下一秒好像就要掉了。
林展显得比他自然多了，在五斗柜上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的小火苗轻轻抖动着，凑到了他眼前。
他犹豫再三，还是叼着烟慢慢挨上去，因为尴尬和羞赧，一连几次都没有点着。
林湛斐还是第一次在林展面前抽烟，总觉得怎么做怎么别扭，就吸了一下，便不再有下一步动作，拿在手上，心疼地看着火苗一点点燃烧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一丁点的温度里。
林展眯着眼抽了一口烟，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打量着面前局促的少年，享受似的哼了一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以前想着，啥时候能把你养大成人啊？看着你那么小一个小不点，很是发愁。结果好像说着话你就这么大了，我也没费劲儿。谢谢你啦，小湛，让你爹我这么轻松的就享了你的福。”他从没有说过这种肉麻矫情的话，说完之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扬了扬手里的烟，假装谢的是那个。
林湛斐听着那个称呼愣了愣。印象中来到长林巷后，林展就再也没有叫过他“小湛”了，他有记忆，这个称呼是很小的时候家里人用过的，那时候他还不是大家的斐哥，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胡闹的小屁孩，整天被林展架在脖子上东走西串，永远咧着嘴在瞎乐。
林展出事后，身体不好了，性格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温和，更加依赖自己，偶尔甚至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哼哼唧唧地撒着娇。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叫自己“小湛”，开始连名带姓一起称呼，更多时候开始跟着众人一起叫他“斐哥”。
一旦突然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自然会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想要依附唯一的救命稻草。对林展来说，独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一般人表现不安，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给自己塑造一个坚硬带刺的外壳，拼命挑刺或不断发火来试探周围人的底线，确认不会被抛弃。敲破那个壳，会发现里边的内核柔软易碎，像个寒冬里找不到避难所横陈马路瑟缩发抖的小动物。
而另一种就是林展这样的，不自觉弱化了自己作为父亲这个身份的存在感，生怕稍显强势刻薄，就失去了这根稻草。他不断暗示儿子，自己是虚弱的，自己是不具攻击性的，就算有展露父亲威严抑或发火的时候，也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马上认怂。
林湛斐以为林展会永远这样下去了。可这一声“小湛”让他深藏于心原以为自己都忘记的那种久违的感觉又一点点涌上了心头，他眼底泛起淡红色，为了掩饰情绪笑了笑，“我去，老林你突然这样，说的哪里话。”
“真的，托你的福，我没想到我林展能教出你这么个好孩子，也可能跟我没关系，你自己生来就是。跟着我怪委屈的，我也知道。你都要成人了，有些话想总得跟你说。对……”他的话还没说完，被送外卖的敲门声打断了。
林湛斐近乎仓皇地站起来，收下外卖去厨房盛出来，没有给林展继续说完的机会。他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