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斐回老家那天,订了一早的航班,天还没亮就独自开车去了机场。到机场后,他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以孙雪菲的性子,回来的时候肯定要叫周健过来接,车放在这边就可以打消她这个毫无意义的念头。
他没什么行李,就一只方便携带的皮箱,很快就换了登机牌通过安检准备登机了。上飞机前他本来想发个消息跟夏熙妍说一声的,打开了她的置顶对话框,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发出那条消息。
原本以为起得这么早一定会在飞机上犯困睡着,但林湛斐意外的十分精神,快进着看了两部电影,不过心里想着别的事,剧情没有过脑子。近乡情怯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既盼着快点落地,又盼着一直盘旋不停。
在焦虑和期待中,飞机驶入他再熟悉不过的北方城市上空,他忍不住凑到窗边往下看,薄薄的云彩和湛蓝到刺眼的天空,让他有种久违了的熟悉感。
他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走出舱门那一刻,他被突如其来的刺目阳光晃了眼,正午时分太阳很大,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气息。林湛斐的喉咙有些发痒。
提前叫好的车已经在机场的停车场等着他了,林湛斐上了车坐在后座上,困意袭来,本来打算补觉的,司机大喇喇地跟他搭起了话,“哟,看您这打扮不像本地人啊,您是来旅游?这不年不节的。”
熟悉的口音让林湛斐一激灵,他缓神了半晌,轻轻一笑,“我不像本地人吗?”
“当然不像,本地人都是去那边坐大巴,你这路够远的,市里管辖的县级市吧?一趟跑下来好几百呢,一般不会有人叫车。”接了大单的司机心情很好,眉梢漾着笑意。
林湛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司机接着问,“您从哪儿来啊?”
“上海。”
司机一挑眉,“哟,那是了,大城市,能去上海的都是有钱人,不是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吗哈哈哈哈。”
“哪里都有穷人,上海的穷人也不少的。”林湛斐说。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人,笑着撇撇嘴,“那您肯定不是上海的穷人。”
林湛斐礼貌地笑着,没打算再接司机的话。上了高速后,他昏昏沉沉的,过了没多久便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驶进了长林区的管辖范围。
初夏时光,街道两边的榆树生长的十分茂盛,因为乏有人修剪,有些枝丫长长的歪头垂在地上,荫蔽着道路。虽然发展建设的比以前好了太多,但林湛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路,这是以前他骑自行车带着夏熙妍去琴行的路,两边高大的树木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就算在炎热的夏天,走在下边也不会觉得很热。
有时候会有毛毛虫一类的昆虫从树上掉下来,落在人的肩上或者头发上,夏熙妍最怕这些了,总被吓得大声尖叫。树上的鸟也不老实,稍不留神就会有鸟粪掉下来,沾在衣服上特别难洗。
想到这些,林湛斐不禁勾起了唇角,他掏出手机对着那些树拍了几张照片。
“长林巷,到啦。”司机在一个让人熟悉又陌生的路口停了下来,林湛斐有些犹豫地打开车门,皱了皱眉。
司机下了车把林湛斐的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来,许是看出了林湛斐的疑惑,他很耐心地解释道,“这地方马上要拆迁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以前的住户大多会被迁到前边一公里的地方,那里改成了长林小区,没办法,城市规划,这种破破烂烂的危房阻碍城市建设和发展。”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麻烦师傅了。”林湛斐接过行李箱,微微一颔首,“告辞。”
“哎,您慢走。”
目送汽车远去,林湛斐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往巷子里走。长林巷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更破败了,好几处墙上都写着巨大的“拆”字,最前边的一栋楼已经被夷为平地。
楼前的那棵大树生长的依旧茂盛,并不知晓它几个月后就要去拦腰截断的命运,还没有走到楼下,林湛斐就远远看见了它高耸的树冠。
长林巷比几年前冷清多了,明明是中午放学时间,却没有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少年人擦着林湛斐跟他擦肩而过,有些胆子大的回头偷偷打量着他,眼中是羞怯好奇的目光。
他没有多做停留,疾步走到了自家楼下,进了楼道,提着箱子上了楼。家里还是几年前的那种旧式锁,用钥匙轻轻一旋门就应声开了。
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险些让林湛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房间维持着原样,被打理的很好,周健每周都会找人来清扫一遍,让房间维持着林湛斐走之前的原样,甚至水电煤气费也在按月缴着。
踏进房门的那一刻,林湛斐仿佛又回到中学时候,他下意识地低低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
他转身关上门,把行李箱立在墙边,走进了房间。厨房的冰箱竟然是开着的,发出老式电器运转时的低鸣。他拉开冰箱的房门,里边躺着几个当季水果,还有几瓶饮用水和几个酸奶。不知道是得知他要回来专门准备的,还是清扫人员每周依照吩咐更换的。
林湛斐心中更倾向于后者,但这种刻意营造的有人生活的气息让他心里堵得慌。
客厅里钢琴上放着的那摞手抄乐谱比他走之前更加发黄了,林湛斐拿起来翻看了一下,因为年代久远,上边的字迹变得不甚清晰。他抬起琴盖,试着按下一个音阶,琴音喑哑,微微有些走音,跟孙雪菲几年前送他那台的音色简直千差万别。
以前明明觉得它悦耳动听。或许是搁置时间太长,又无人保养的原因吧。
林湛斐在不大的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林展的卧室门。门开的那一瞬间,他嗅到了林展特有的气味,干燥中带着一些长期待在家里的有些好闻的腐败气。
林湛斐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林展的房间也是原来的样子,床边放着他的轮椅,床头柜上摆着他的遗像,床上铺着一套布料廉价的水色床单被套,那是初中一次演讲比赛上,林湛斐得了一等奖学校发给他的奖品。
林湛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凝视了好久,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被套。指尖冰凉颤抖的触感,在他的自我想象中,触摸到了林展温热的体温。
“我以为,我开门的时候,你会待在门口等着我。”不知何处落下的水滴溅在了他手背上,“想多了。还好要拆了,不用再回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林展的遗像,“老林,你说,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次想过我吗?要是你真的有想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让我梦到你?我走了那么远,一次都没回来了,可你竟然都不想我。我对你来说,是多大个包袱啊?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我对你,到底是多大的包袱让你宁愿去死、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我陪在你身边……那天,她到底跟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后半句话淹没在一阵凌乱的颤抖中。
林湛斐抹了一把脸,赶紧从床上站起来,拉开衣柜,他想收拾收拾林展的衣服,也好不用一直沉浸在莫名的悲伤中。
林展没有几件衣服,随便折一折就整理好了,在收拾他的大衣的时候,从内侧口袋掉出了一包烟。是一包过期很久的真龙盛世,林展去世前一直没舍得抽,放在衣服的内侧口袋里,直到去世这包烟还几乎是完好的。
林湛斐失神地拿着烟看了半天,把它重新塞回了衣服口袋里。
他把收拾好的衣服都放进了一个空着的纸箱里,唯独这一件,他收在了行李箱里,打算带回家。林展没什么遗物,留件衣服也算是留个念想了。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回到林展的卧室,头枕在被子上想随便靠一会儿。
这一靠林湛斐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坐在了他床头,往他身上盖了件衣服,在他腿上来回摸着。
林湛斐挣扎着想起来,想拉住那人,可无论怎样都没办法睁开眼睛,也无法开口说话,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挣扎,停下抚摸的手,抬起头笑着看着他,嘴唇一翕一忽的,说了什么,林湛斐听不见,他耳边充斥着隔壁嘈杂的电视声,还有篮球一下下撞击着篮筐的声音。
唯独他想听到的那个人所说的话,一句都听不到。
他努力尝试着睁开眼睛,扭动着身体,终于如愿清醒了过来,他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不受控制地大喊了一声,“老林!”
谁都不在他身边。身上确实盖着件衣服,但那是睡着之前他觉得有点凉,自己拉过来盖在身上的。可那手掌覆在腿上的温度和压力,他确信自己不会感觉错。那样真真切切的触感。
耳边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嘈杂的电视声,没有了篮球和篮筐的碰撞声。他也再无法得知坐在他床头的林展刚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林湛斐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逃似的冲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脸凑上去接着冷水洗了好几遍。冰冷的水刺激着他彻底醒了过来,可那真实的仿佛一定发生过的梦魇和温热的手掌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红得要命,眼底是失而永不会复得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