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林佳得了允许,终于可以出院了。
她坐在副驾驶上,从坐上车时起,就盯着苏淮一眨不眨的看。
苏淮目视正前方,不开口,不讲话,认真架势,杜绝闲聊。
真是令人怀疑,刚刚在病房内振振有词的怼天怼地的人,根本与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根本不是同一个。
不过,一直被林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也不是全无反应,每过几分钟,他的喉结就会转一转,圆润精致的耳垂一直红红的,甚至连呼吸的节奏,他都在有意的控制,不能太急,更不能太缓。
林佳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
笑声一旦决堤,就像是刹不住缰的野马,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苏淮郁闷了。
“笑什么笑!”
“有什么好笑的?”
“林佳,你够了,能不能绷着点?”
“再笑?再笑,小心我跟你翻脸。”
林佳笑了足足有三分钟,脸颊发酸,她使劲的揉了几下,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
“昨晚上,你......”
话题才开始,苏淮就不愿意了。
“昨晚上,你发烧,我送你来医院,照顾了你一下,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不准多说。”
他随时可能会恼羞成怒给她看,可就是因为他露出的这种表情,林佳看着,嘴角的笑意就又要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可是,查房的医生说......”
苏淮更快,截住了她的询问。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认识他的时间长,还是认识我的时间长?你信任他,还是信任我?”
这种充斥着致命陷阱的题目,分明是不想好好聊天。
林佳瘪瘪嘴,以她的想象力,真的猜不出昨晚的混乱到达了怎样的程度。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真的闹的太严重,苏淮怎么会把临时把郑帅给叫来帮忙,又等到后半夜才来到病房里看她呢。
林佳的心啊,柔软的不成样子。
“这几天,你很忙吗?一直都不见你。”
苏淮轻之又轻,点了下头,“我一直陪同在陆副总裁身边,有些事,需要处理。”
“听他们说,你是请假了。”林佳有些惊讶。
“我一直在公司,只是很忙。”苏淮心里有顾虑。
在公事上,有些可以说,但大多数时候,涉及到高层,却是提都不能提。
苏淮讲了这么多,已是破例。
林佳心里有数,听着,却不追问。
“那天从Z市回来,你没有赶上飞机?”她又提到了另一件事,讲了出来,才发觉自己其实很在意。
苏淮抿了抿唇:“那天,家里临时有事,我误了飞机。”
“你果然没有赶上飞机,真可惜,机票蛮贵的。”她把攥紧的拳,轻轻松开来,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我在机场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夜,改签了隔天一早的飞机,本来想跟你说的,但后来忙着忙着就给忘记了,有空想起的时候,又不知要怎么开口——毕竟,人在飞机场还误了飞机,这种事,说起来是很蠢的吧。”
林佳心有戚戚,跟着点头,“的确很蠢。”
苏淮投过来一记眼神,让她自己去体会。
林佳才克制住的笑意又浮现出来,“我有打电话提醒你,可是你的手机一直在占线,所以......”
“那时有点忙。”
只是忙,没说为了什么忙,也没说因谁在忙。
这种解释,略为敷衍。
林佳不准自己再多想下去了。
他一直送她到了玉林路的小区,车子停下,苏淮有些不放心的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完全可以。”林佳开门下了车,转过身来挥手道别,“那么,昨晚上真是多谢了。”
“我们之间,不用客气。”顿了顿,他强调,“我是说,我们是好朋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只是举手之劳,不用一直道谢,太客气了。”
“好朋友啊。”林佳意味深长的咬字,“你说的没错,好朋友嘛,应该互相帮助。”
她挥挥手,转身就走。
苏淮的手指,捏紧了方向盘。
总觉的,哪里不对。
他上午还有约,时间上已经有点紧张,现在必须走。
可是,林佳离开时的表情为什么会一遍遍的在眼前出现,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嘴角转为苦涩的笑容,强撑着的镇定,还有那异常刺耳的三个字‘好朋友’。
谁想要她做什么好朋友。
他想表达的本来不是这个意思。
小区的保安小跑着过来,敲了敲车窗,冲着苏淮客气的笑。
“先生,这里不能停车,你阻挡到别人正常出行了。”
“抱歉。”苏淮回过神。
离开时,又往林佳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走的飞快,在他的视线内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成年人在感情处理的问题上,总会多几分理智和默契,你向前,我向前,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这段距离并不长,但需要多少时间去走完,彼此心里其实都没数。造成这种状况,有很多种原因,因为没有太多时间投入在经营感情上,也没有更多热情无限度的去为某个人耗费。
这是个高效率的社会。
时间宝贵,精力宝贵,资源宝贵,而一段感情从中所能获得与需要付出的永远不会成正比,在决定沦陷之前,总带了几分不甘不愿,无论有效没效,该挣扎的时候还是要挣扎的。
林佳的不愉快感觉,维持到了走进HTM的公司大门。
贝助理看见她出现,关切的迎了上来,“头儿,项目组的工作不会有问题,你身体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勉强。”
“已经没问题了。”林佳把包放在了桌上,看了一眼空旷的办公室,并没有说什么。
昨晚上加班比较晚,项目组大半的组员还没来公司上班,贝助理和大神之所以在,那是因为二个人一直加班到凌晨,实在懒的再回家,干脆在行军床上凑合一晚。
“整个项目进展的非常顺利,按照这个速度进行下去,再有半个月就能全部结束。”贝助理的脸上露出了留恋不舍,“头儿,我来到项目组的那天,心里边做好的是长期奋战的打算,真的没想到,一切会如此的快。锦绣项目在我心里是一项艰难艰巨,必须消耗掉一段极长的时光,但有可能会毫无收获的工作安排,但真的投入其中,一个难关一个难关的拼过来,我忽然发现,其实一切还好,同事们相互配合,公司给予了相当的关注,加班的确很累,但每天清早醒来时,总觉的干劲满满,对未来更是充满了期待。”
贝助理的话,林佳微笑听着。
当她转身离开,林佳嘴角的笑容才缓缓收敛于无踪。
是啊!整个项目最艰难的时候,就只有最开始时,做评估测算,采集的样本群出了差错,而导致项目有流产失败的风险。但很快,当第一个难关被攻克,接下来的每一步骤,全都不可思议的顺畅。
HTM上下,不论霍系、陆系还是佛系,涉及到的部门,一路开启了绿灯,大家都在积极推进着这个项目的完成,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期许。
“总觉的哪里不太对。”林佳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昨天引发混乱的针线盒,就放在电脑下方的空格子里,林佳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针线盒上雕刻着百花盛开图。她的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浅浅的温柔,心想若是此时外婆还活在人世,她会用低哑轻柔的音调告诉她,针线盒上的雕刻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繁花盛宴,传说啊,只有技艺最优良的刺绣师才有资格拥有和使用的针线盒,里边的针、线都来自于名家,用这样顶级的工具绣出来的作品,必会生动灵秀,名扬天下。
何承前说,这只针线盒是在苏淮那里发现,并且确定苏淮是打算送给她,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迟迟都没有拿出来。他全是出自于一番‘好心’,才替苏淮送了礼物。至于林佳见到以后,为什么会生出了那么大的反应,他一点都不知情,却非常的感兴趣。
这当然是不值得相信的鬼话。
何承前对于苏淮的愤恨,全都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脸上,连掩饰都懒的了,他会替苏淮去做什么?嗯,除非他所做的那件事,肯定会破坏了苏淮的生活。
“是因为很久以前就确定了外婆是真爱姑娘,所以准备了这个吗?”林佳自言自语,“那么是不是可以因此作出推断,这一盒繁花盛宴,他心里边真正是想要送给外婆,根本不是我吧。”说着,突然笑出声来,“外婆见到礼物,一定是开心的不得了,可是被我先看到,白白挨了一次大刺激。”
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过去。
苏淮那边是怎么一回事,他与何承前的关系一直都很糟糕,不是吗?为什么他会允许何承前进入到自己家中,给何承前机会拿走了繁花盛宴。
她把繁花盛宴取了出来,用手机调整好角度,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苏淮。
考虑了一会,她打下了一行字:何承前送来给我的礼物。
等了会,不见苏淮那边有回复,林佳并没有多想,直接去别的工作。
有空休息一会,已到了午休时间。
她的微信里,苏淮的回复:晚上六点半,公司停车场D区2232号停车位,我在车里等你。
林佳:如果是约会,我好像并没有答应,最近正忙着手里边的项目,5+2,白加黑,没时间没心情。
苏淮:你不来找我,我就去项目组接你,如果你喜欢这样,我也不介意。
得,软的不行,直接来硬的。
苏经理升职为苏副总监以后,行事风格与从前大有不同。
正巧有人来找她,林佳把手机放下,暂时没有理会。
快临近下班时间,本来还在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想起了苏淮的邀请,她连忙翻开了手机。
果然是有留言。
苏淮: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我和何承前之间的恩怨是怎么回事,今晚上一起吃饭,我们继续讲故事。
林佳满意的笑了。
这还差不多!
苏淮虽然一直没在国内生活,但他对凉京很熟。
今晚,他带林佳去了一家位置极偏的烤肉店,店在那种七扭八转的老胡同里,把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他带着她走啊走的,几乎让人以为是迷了路,但最后总在关键的时刻迎来柳暗花明,她与他坐在店里的一角。
不必看菜单,苏淮直接点菜。
“一份情侣套餐,要一瓶啤酒,一瓶梅子酒,全部加冰。”
林佳的脸颊,悄悄的烧烫了起来。
她吃过很多套餐,但情侣套餐,还是头一次。
尤其,还是跟他一起。
仿佛带着某种意味深长。
今日的苏淮,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大衣,有点像韩剧里光芒万丈的男主角,他只是坐在那儿,店里其他两桌的女客人就总忍不住悄悄偷瞄了眼神过来。
“昨天还去输液,今天就来吃烤肉,是不是太油腻了些?是我考虑的不周道,如果你没有胃口,我们换个地方吧。”苏淮在停车场接到了林佳时起,整个人就是有些微微失神的样子,开车的一路上话很少,停好车陪着林佳走来的一路,也都是沉默着的。
林佳看出了他有心事,但他没有主动开口讲,她也不太好追问。
“烤肉我很喜欢,啤酒和梅子酒也喜欢,不需要那么麻烦的换地方了。”她并不挑剔。
正聊着,老板已经升好炭火,用巨大的托盘将菜品一次送了上来。
肉品新鲜,青菜翠绿,小菜精致,视觉看上去,颇为壮观,这真是全凉京城最有诚意的情侣套餐了,一次满足所有需求,男生有面子,女生笑眯眯。
“那边有服务生可以帮忙烤肉,但我想,二位可能更希望独处。”老板笑的爽朗,边说着边退了下去,把独处的空间留出来给这对好看的男女。
“你点的菜,好像让人家误会了什么。”林佳捏起一小块切开的绿瓜,轻咬了一口。
“未必是误会吧。”苏淮眨了眨眼睛。
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又好像,一切依旧如故,没有太大改变。
今晚是来听故事的,不适宜在危险话题上边盘桓太久。
给林佳倒了一杯梅酒,苏淮也给自己满上啤酒。
牛肉放在炭火上,渐渐生出了浓郁的香,七成熟的时候,苏淮已经将肉夹起,送到了林佳碗中。
“在国外,想要吃这样的一份肉,必须要开车一个半小时去唐人街的中国餐厅,但那边提供的菜品,永远与国内不太相同。我十六岁出国,十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回国,第一餐吃的就是烤肉,那天啊,我一个人吃了四个人的分量,吃到想要吐,却还不愿意停口。”苏淮语气轻松,故意讲的有趣。
取了一片生菜,苏淮卷好了牛肉,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送给了林佳,“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做这些事时,那么的自然而然,好像是已经做了千百遍,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林佳接过,咬了一口,味道真的很好,齿颊留香,吃了第一口还想要第二口,即使胃口并不好,也突然有了好好吃饭的冲动。
“好吃。”林佳真心的称赞。
“我继续烤。”苏淮看着她在微笑,自己也渐渐变的轻松起来。
来时,他已在微信里向林佳承诺过了要讲故事,那么不必林佳催问,话题自然而然的便转到了那里。
“我和何承前是亲戚——”苏淮这样子开始了话题。
林佳一怔,盯着苏淮的脸看了好一会,恍惚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何承前时,之所以越看他越讨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觉的他跟苏淮有些像。没想到,这种相似并非是平白无故,而是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在。
“我十六岁的时候正是叛逆期,在原本的学校呆的很好,可是家里偏要安排我出国,我爸妈的朋友,孩子全在国外读书,在他们眼中,自己的孩子如果走的不是这样一条路,出去聚会都觉的很没面子。”苏淮笑着给林佳送过去一块烤蘑菇,“于是,我的意见成了最不被考虑的部分,念到初二,我就被丢进了语言班,恶补半年英语,家人已办好了出国读书的一切手续,买了一张飞机票之后,就把我扔上了飞机,飞往国外。”
林佳只负责认真听,认真吃,偶尔举杯与苏淮轻碰,随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并不催促。
这样的聊天,闲适放松。
苏淮在不知不觉间,神情变的缓和了许多。
烤肉店内,客人来来往往,这略显嘈杂环境,将他的记忆引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苏淮到了国外,被寄样在了一户外国人的家庭之内,但除了他自己以外,周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平时相处的人也是陌生的,语言不通,生活不畅,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全都有种强烈不适应的感觉。于是,坚持了三个月,苏淮开始闹着要回国,他用了上所有能够想象的方式,不管家里谁来劝都不肯答应,拒绝交流、拒绝学习、拒绝出门,最后甚至开始绝食。
但苏淮的父母,态度也是强硬的,他们认为这样一条路,对于苏淮来说是最好的人生安排,那么,小孩子一时的任性只需要稍稍安抚就好,等他适应了习惯了,将来会感激父母今天的冷酷逼迫。
而何承前,就是苏淮父母用来安抚孩子所选择的最佳方式。他是家里的一个亲戚所生的孩子,与苏淮年龄相仿,家庭经济状况一般,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一家三口靠着微薄的薪水度日,即使不吃不喝苦攒二十年,也没那个条件供养何承前去国外读书。
当时苏淮的父母跟何承前的父母承诺的是,将何承前到苏淮身边去,陪伴着苏淮一起完成学业,何承前出国和学习所需的费用,由苏淮的父母来承担,而在苏淮学业有成,回国发展之前,何承前也必须一直呆在苏淮的身边,照顾苏淮,陪伴苏淮。
这种安排,有点类似于古代富贵人家为家里的公子少爷找了一个伴读、陪读的小书童,最初用意和安排都算是好的,自家的孩子有了同龄人的陪伴,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孤独感减少,适应能力增强;而何承前也得到了原本永远不会拥有的学习机会,他的人生会因此有了一个巨大的转折和改变,只要他努力、用心,将来所拥有的人生,将是不可估量的光明灿烂。
然而,在何承前出国的第二年,何承前的妈妈生了很严重的肾病,家里的存款全用在了治病上,但最终这个病还是一路恶化下去,最终只有唯一一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换肾。何承前的爸爸卖掉了家里的房子,为妻子换了肾,为了赚钱,他白天工作,晚上出去兼职,很快本来就不很健康的单薄身体也出了问题,他原本就患有的糖尿病,操劳过度,出现了几处并发症,这下不只是兼职做不了,本职工作维持的也很艰难。二个病人,轻松的将这个家拖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而这时候,何承前的父母选择了向苏淮的父母求助,他们的儿子是由苏淮的父母出资在国外读书,那些费用已经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数字,他们不好意思开口借钱,就试着想跟苏淮的父母商量,看能不能让何承前休学返回国内,辍学出去打工,来维持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家庭。
那时,何承前与苏淮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有何承前陪伴在左右,苏淮的配合度比从前高了许多,一切正朝着特别良好的方向发展,苏淮的父母当然不愿意破坏掉这一切,夫妻俩本来计划着要拿出一笔钱来,借给何承前的父母暂时度日,没想到,何承前的父母连等待几天的耐心都没有,违背了约定,给何承前打了电话,将家中的真实情况告知给了他。
何承前本就是一个早熟且懂事的孩子,知道了这些之后,立即提出了休学回国。
苏淮的父母连夜飞到国外,劝说何承前要多加考虑。他那时还不到十七岁,即使辍学去打工,一个月也赚不到多少钱,养活自己都艰难,更别提去负担起父母的医药费。
而就在这时,何承前主动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苏淮的父母能够考虑。
他愿意辍学,不再由苏家供养着在国外读书,从陪读的身份改为为苏家打工,他依然会留在国外,陪伴苏淮,照顾苏淮,鼓励苏淮,履行之前的约定,直到苏淮学业有成,回国发展为止,何承前省下来的高额学费作为工资,交给自己的父母去治病,这样一来,除了何承前自己放弃掉的美好未来之外,所有人的预期目标依旧不变,苏淮父母也不必多余支付费用,何承前的父母也有了治病救命的钱,算的上是皆大欢喜。
就这样,何承前从‘伴读书童’变成了苏淮的贴身管家,在国外一呆就是十年。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的关系应该是很不错的了,可是后来为什么又闹成了这样,何承前都要把你当成仇人来看待了。”林佳亲眼见识过了很多次,她永远都忘记不了何承前瞪着苏淮时,眼神里频频闪过的那一抹疯狂,就像是要将人给生吞活剥了似的凶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