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半伦是龚定庵的儿子,名橙,字孝棋,又名孝拱,半伦是他晚年的号。所谓“半伦”者,是言其无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道,只爱一个小老婆,五伦去了四伦半,故曰半伦。这个人比他老爹龚定庵,更加风流自喜,目中无人。他生于上海道署,关于他的出生,还有一段颇为离奇的传说。上海道衙门左近,有一寺名曰三塔寺,初时未建寺时,是一个水潭,广约亩许,深不可测。当地人传言,潭底有一乱穴,时常有精怪出没。有一天,一个高僧路过这里,大约是看出什么了吧,就在潭侧结坛诵经,一连诵了三天三夜,那精怪就受不了了,现身坛前,是一条龙,伏在地上乞恩。高僧说,你若是能让潭水立时干涸,让我在这里建一座寺庙,我就饶你一命。这就是三塔寺的来历。定庵夫妇中年乏嗣,往三塔寺求子,甫一入门,定庵夫人便恍惚看见一条龙向她扑来,惊慌而返,就有了身孕。所以可想而知,龚半伦的出世,在龚家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史称龚半伦幼而好学,天资绝人,于藏书无所不窥,为学问浩博无涯,然而性格孤僻,寡言少语,好为狎邪游,颇似他老爹的风流习性。稍长,随龚定庵入都之后,他很是结交了一些“色目人”,经常与他们一同出游,牵黄擎苍,弯弓盘马,俨然一胡儿。“色目人”泛指当时在京城的一些少数民族。他又和他老爹一样,通满洲、蒙古、唐古忒多种文字,但是一试不售,即断弃科举之念,终身不再应试。聪明、风流、有性格,用现在的话来说,酷。
龚定庵活着的时候,对父叔的文字均不屑一顾,常骂其叔为不通,其父为半通。到了他死后,他儿子龚半伦,也学他的样子,动不动就拿出他的文稿来,大删大节,随意改动。不过他比他老爹龚定庵,又多了一点名堂,那就是每当改稿之时,都预先将其父的木主置于案前,每改动一字,都用竹鞭敲击木主道:某句不通,某字不通。因为你是我的父亲,我才为你改正,使你不致欺蒙后人,云云,颇具戏剧性。他晚年流寓江表,穷困潦倒,却依然恃才傲物,挥霍放诞,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彼时李鸿章刚好也在上海,怜其才,哀其贫,每月派人送去二百两银子,拿着这二百两银子,龚半伦照样吃喝嫖赌。他那“半伦”,就是在上海纳的一个小妾,传说为沪上名妓,所以能够专宠。又一说,给他帮助的,并非李鸿章,而是一个名叫杨墨林的富豪,其人性格狂放,出手阔绰,日挥千金无吝色,龚半伦就靠他的接济,维持着一种狎妓放舟、诗酒风流的生活。杨墨林死后,龚半伦失去依靠,沦落到卖父亲的藏书字画为生。他的妻子,其时也在沪上,十多年同城而居,龚半伦却从不和她见面,亦不通音问。两个儿子,偶尔去看望他,一样会遭到斥逐。他和他的同母弟龚念瓠,也是多年不来往,形同路人。
但这些都还无所谓,毕竟名士派头。而龚半伦最不为世人所谅的,是庚子之变,他为英法联军带路,火烧圆明园。初时,他混迹于上海,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结识了英国公使威妥玛,被威氏招至幕府,周旋于旅居沪上的外国人中,由是洋人呼龚先生而不名。据说威氏很赏识他,行动有护卫跟从,月致万金。所以到了八国联军进犯北京,龚半伦就自告奋勇,将联军引进圆明园,并且抢先一步单骑直入,取金宝重器以归。这是典型的汉奸行经,为天下人所侧目。后来,他将这些宝物的百分之一,运到上海变卖,用作嫖资,狂嫖滥交,结果发狂而死。所谓发狂,是梅毒侵入了大脑。民初蔡东藩的《清史演义》,将他写得十分不堪,就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网上也仍然有很多关于他的帖子,将他骂作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这个人确实无耻,据冒鹤亭《孽海花闲话》载,英国公使威妥玛在礼部大堂议和时,龚半伦也赫然在座,席间对大清的谈判代表恭亲王奕訢,百般刁难。恭王气愤不过,质问他道:龚橙你世受国恩,为何为虎作伥?不想龚半伦并不尴尬,反而厉声道:我父亲不得入翰林,我穷到靠外国人糊口,朝廷于我龚氏,何恩之有!听了这话,恭王竟瞠目不能对。怪不得人都说,从来有取错的名,没有取错的号,这龚半伦果然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荒唐绝伦。结果带累得其父龚定庵,也遭后世讥嘲,指他子不教,父之过,污了定庵先生一世英名。
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
定庵子孝拱,晚号半伦,半伦者,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尚嬖一妾,故曰半伦云。半伦少好学,天资绝人,顾性冷僻而寡言语,好为狭邪游。中年益寥落,至以卖书为活。英人威妥玛方立招贤馆于上海,与之语,大悦之,旅沪西人均呼为龚先生而不名,月致百金以为修脯。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曾国藩督两江时,闻龚孝棋之才,思羁縻以为己用。某岁入觐,路过上海,设盛宴邀孝棋至。酒酣,国藩微露延揽之意,孝棋大笑曰:“以仆之地位,公即予以官,至监司止耳。公试思之,仆岂能居公下者?休矣!无多言。今夕只可谈风月,请勿及他事。”国藩闻其语,噤不能声,终席不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