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桐有名,不在别的,而在于庚子之变中,他的上吊“殉国”。《清史稿》说他“守旧,恶西学如仇”,是比较顽固的人物。流传甚广的“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的高论,据说就是他所发。他家住在东交民巷,与各国使馆相近,他就在大门口贴上“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对子,来表示自己对洋人的憎恶。“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他叫了个戏班子,在家里连唱三天大戏;义和团火烧西什库教堂,他又叫了个戏班子,连唱二十天,以示庆贺。他儿子徐承煜,和他一般是守旧卫道之士,却酷爱洋人的洋烟卷,每日里吞云吐雾,只是不敢让他老爹看见,以防被骂个狗血淋头。
徐桐师宗宋儒,也是讲理学的,却不如李鸿藻那么博览通达。据说他的学问也很有限,每日不离手的,是正学之士所不屑的《太上感应篇》。有一年秋天,新科举子复试,徐桐奉旨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了“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考生不知所本。如此不通,讲理学就有点妆点道貌了,因此不太被人看得起;慈禧太后也几次想撤他的“书房”,只因他太老,没好意思。
待到庚子之乱,瓦德西进逼京师,两宫仓皇出亡,徐桐却没能跑出去。他这时已官拜体仁阁大学士,看到满城降幡,以为奇耻大辱,本“君辱臣死”之义,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绳套,唤来三儿徐承煜,要他和自己一同殉国。他对儿子说,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说完向儿子瞟了几眼。徐承煜身为刑部左侍郎,哪能听不懂老爹的话?当即慷慨陈辞道:爹你放心,这是你一生的大事,儿子陪你上路!
说完,这徐承煜就将老爹扶上了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将皤然白首伸入了绳套,只是两眼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父子同时毕命的样子。徐承煜无奈,只好再次表态:爹,儿子一定陪你到泉下!说着更不怠慢,将垫脚的骨牌凳一抽,成就了他老父的“大节”!
看看一切妥当,他便脱去身上二品服色的袍褂,一身短打,悄然遁去了。
但到底也没能跑脱,一出巷口,就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第二年正月,和议之后,和他父亲的学生启秀一起,被朝廷斩于菜市口。对他的死,不少人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连王文韶那么一个圆滑的人,从不在背后论人短长的,也在慈禧太后的面前,狠狠刻薄了他一通。这是个欺君弑父的人,这种人在中国被称为“枭獍”。“枭”为食母之鸟,“獍”为食父之兽,拿来形容徐承煜,最是贴切不过的了。他父亲徐桐,虽然顽固庸暗,但国难当头,能以身而殉,毕竟大节无亏;他却一边骗老父上吊自尽,一边苟且偷生,简直就是毫无心肝!他死前,先是看日本人设宴款待,就断定自己将要被释放,大为兴奋;待到听说第二天将要被斩首,则颜色大变,口呼冤枉,一夜折腾到亮,及至行刑时已神智昏迷。生死关头,最见人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袁昶和许景澄,半年前就死于徐承煜之手,临刑前却都能神色安详,慷慨赴死。袁昶和许景澄,都深通洋务,许景澄还多次出使法、德、意、奥等国,是洋务派中很明时事的人。初时,义和团起,与各国使馆冲突,廷议主战主和,吵成一团。许景澄和袁昶联名上疏,言兵衅不可轻启,且春秋之义,不杀行人,围攻使馆,有背国际公法。慈禧太后闻言,勃然色变,以“主和”罪将他二人斩于市。袁许之死,举国称冤,唯监斩的徐承煜,颇为洋洋自得。所以到徐承煜弃市菜市口时,就有人拍手称快,道是“天道好还”,恶有恶报。当初他监斩袁许二人,是何等得意?谁曾想,当日侍侯过袁许二位的刽子手,今天又来侍侯他呢!
《清史稿·列传二百五十二·徐桐》:
(光绪)二十六年,义和拳起衅仇外,载漪大喜,导之入都。桐谓:“中国当自此强矣!”至且亲迓之。然及其乱时,仍被劫掠。袁昶、许景澄之死,举国称冤,而桐则曰:“是死且有馀辜!”时其子承煜监刑,扬扬颇自得。承煜,字楠士。拔贡。以户部小京官晋迁郎中,累官刑部左侍郎。已,联军入,桐仓皇失措,承煜请曰:“父芘拳匪,外人至,必不免,失大臣体。盍殉国?儿当从侍地下耳!”桐乃投缳死,年八十有二矣。而承煜遂亡走,为日军所拘,置之顺天府尹署,与启秀俱明年正月正法。命下,日军官置酒为饯,传诏旨,承煜色变,口呼冤,痛诋西人不已。翼日,备舆送至菜市,监刑官出席礼之,已昏不知人矣,寻就戮。
罗惇曧《拳变馀闻》:
联军破京城,桐皇遽失措,其子(刑部)侍郎承煜请曰:‘父庇拳匪,夷人至,必不免,失大臣体,盍殉国,儿当从侍地下耳。’桐乃投缳死,承煜逃焉,为日本军拘获,后奉旨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