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大家都很熟悉,但汤鹏是什么人,就鲜为人知了。汤鹏字海秋,湖南益阳人,和曾国藩是大同乡,大他十岁。此人聪慧好学,22岁中举,23岁进士及第,初任礼部主事,因文章“震烁奇特”,被选为军机章京。桐城派古文家姚莹称其“少为文,有奇气”。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由进士、举人出身的内阁中书、六部郎中、员外郎、主事兼任,虽只是军机处的办事人员,却以缮写、封寄谕旨,查核奏章,参与最高机密而权高位重。戊戌变法期间,维新四君子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被擢拔为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可见其在中央机关里的重要地位。军机章京是不允许随便与部院大臣交接的,他们车灯上的剪纸为葫芦式,寓“三缄其口”之意。向来朝廷官员的骡车,靠车灯上的剪纸样式来显示不同身份,京堂以上车灯剪纸为方胜如意,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则为书套式。却说这汤鹏科场得意,官场却不得意,“礼曹十年不放一府道,八年不擢一御史”,冷衙闲曹,就免不了目无余子,放言高论。也得罪了不少人。因是同乡,又都是权臣穆彰阿的门下,曾国藩和汤鹏,平日里就走得比较近。这一年的春节,汤鹏到曾府上去拜年,曾家下人像往常一样未预先通报,就直接延入了小书房。曾国藩正在写字,汤鹏看见砚台下压着几张纸,以为是诗文新作,便上前来要看一看,不料被曾国藩死死护住。汤鹏生性霸蛮,一把抢将过来,刚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原来包括他本人在内,曾氏的十几位亲朋好友,被曾国藩在大正月里,一一“敬挽”了一番。这叫什么事啊?汤鹏拂袖而去,自此断交,老死不相往来。
当时有一个名叫江忠源的,笃于友道,有朋友客死京城,他一定想方设法筹集经费,送他们尸骨还乡。就有好事者撮合二人行迹,作了一副对子:江忠源亲送灵柩,曾国藩包作挽联。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因为备受赞誉,曾国藩特别喜欢写挽联。但挽联是为死人写的,不是为活人写的,自己身边又不能总有人死,怎么办呢?曾国藩就为活人写,谓之“生挽”。他周围的亲戚朋友,早就被他“生挽”得差不多了,汤鹏只是偶然碰上,不知道的人多着呢!这实在有损于一个道学家的高大形象,所以曾国藩打死都不认帐。后来,他在祭汤鹏的文章中,将两人断交的原因,归结于自己对《浮邱子》的批评:“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下?”因为不满,乃至断交,似乎也能说得过去。《浮邱子》一书收录文章九十余篇,痛砭时政,沉郁悲壮,有强烈的批判精神。“浮邱子”三字,也是汤鹏的号。他逝世时,年仅44岁,死因则骇人听闻。据说那天,天气十分酷热,几个朋友在汤家诗酒雅集,其间有人偶然说起大黄药性峻烈,不可随便服用,汤鹏听后反驳说:“谁说大黄不能随便服用?我就经常煎服大黄!”众人愕然。汤鹏见状,非常生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立即派人去药铺买回大黄,并且立即煎服。喝了一半,有朋友担心出事,上前制止,汤鹏不听,坚持将一罐大黄汤全部喝完,结果当日暴卒。曾国藩的祭文中说“一呷之药,椓我天民”,即指此事。性情如此暴烈,行为如此乖张,和他一生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有关。这一举动在汤鹏,不像是求证,倒像是求死,也许他早就厌倦了这个世界。
他死后,曾国藩为他写的挽联是:“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这是曾氏现写的,还是当日“生挽”的那一副,今天已经不得而知。吴恭亨说过:“曾文正联语雄奇突兀,如华岳之拔地,长江之汇海,字字精金美玉,亦字字布帛菽粟。”吴恭亨是晚清湘西有名的大文人,有“武陵文魁”之称,所著《对联话》,保存了道光至民国初年很多名人的联作,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曾氏一生,作联四千多副,佳联多多,挽联尤胜,仅在他的全集中,即收有挽联七十七副。而挽汤鹏的这一联,自然流畅,结尾虚词的运用,使之有一种接近于“说话”的风格。曾国藩在楹联上的贡献,是所谓“以文章格式入对”,作为古文大家,曾国藩将古文句式引入楹联,使联语更加活泼、灵动,更加口语化。如他赠妓女春燕联:“未免有情,对酒绿灯红,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对情对景,对事对人,彻底打破了曾国藩“伪道学”的一面,流露出了“真性情”,比读他的《曾文正公家书》有趣多了。
这是武侠大师梁羽生对此联的评价。
晚清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然造就了一大批如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彭玉麟、李鸿章、郭嵩焘这样的风云人物。金戈铁马,出将入相的动荡生活,为联语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名联佳句数不胜数。挽幛如雪的灵堂,于是成为文人们大展长才,暗中比拼的舞台,很多时候,文人们不是去吊唁,而是去欣赏评品挽联,一场丧事过后,总有几副名联传出。胡林翼的母亲病逝,曾国藩精心撰写了两副挽联,其中一副尤为得意:“夫作大儒宗,裙布荆钗,曾分黄卷青灯苦;子为名节度,经文纬武,都自和丸画荻来。”事后,他竟然私下里写信问他老弟曾九:“胡家联句必多,此对可望前五名否?”胡林翼之父胡达源,曾以探花及第,是知名学者;而胡林翼本人,与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并称为“中兴四名臣”,是改写王朝命运的关键人物。这副挽联不仅切合胡母身份,也极尽胡林翼的为官为人,文韬武略。曾国藩一生出将入相,外王内圣,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而相较于联句,他的诗词则略显逊色。吴恭亨《对联话》中收录的他的一些联语:“取人为善,与人为善;忧以终身,乐以终身”,“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居守口,独居守心”等,深邃练达,磅礴大气,可作“座右箴铭”,是末世孤臣身处危局,内心悲凉的写照。
吴恭亨《对联话》:
曾文正寿李小泉瀚章五十初度联云:“七月诞生,郭汾阳曾见织女;八州作督,陶长沙亦为部民。”按,李七夕后一日生,时官湖广总督,文正署款称通家生。
四川新都桂湖曾文正国藩题联云:“五千里秦树蜀山,我原过客;一万顷荷花秋水,中有诗人。”
曾文正题两江督署厅事联云:“虽豪杰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方尽我心。”此则可作格言读矣。
江西吴城有望湖亭,远眺匡庐,近俯彭蠡,夙称名胜。曾文正曾驻师于此。后题联云:“五夜楼船,曾上孤亭听鼓角;一尊浊酒,重来此地看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