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知道张佩纶,略知中国近代史的人,也一定知道马江之战。这场中法海战,清政府被击毁军舰九艘,死伤七百余人,福州造船厂也惨遭炮击。当时张佩纶正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因此马江兵败,他是难逃其咎的。
对于翰林四谏,恭王曾有过这样的一字考语:张之洞“杂”,陈宝琛“庸”,吴大徵“轻”。他认为清流中,论才情志向,当首推张佩纶。张佩纶议政,一向持论侃侃,尤以纠弹大臣名重一时,象侍郎贺寿慈、尚书万青藜、董恂等等,都是被他弹劾掉的。但他有一个人从来不碰,那就是“李二先生”李鸿章;而且爱乌及屋,连带着李大先生李瀚章,也得以幸免。所以清流中颇有议论,说是“幼樵以风骨自见,搏击满朝,而独独亲附李合肥,不是趋炎附势是什么?”幼樵是张佩纶的字。
如此说来,他在马江不战而退,弃师而逃,也不能算是偶然。说起来,那情形真是狼狈的很,炮声一响,他看都不看,就带着亲兵直冲后山一路奔逃,中途遇着雷雨,山路泥泞,仓皇间张佩纶鞋都跑掉了一只。待好不容易跑到了一户农家,人家一听说是“会办张大臣”,坚决闭门不纳!张佩纶只得狼狈而走,逃进彭田乡的一户乡绅家中。想那张佩纶平日论战论兵,俱大言煌煌,谁曾想一动真格的,就如此不堪一击?尤其可恶的是,做为会办大臣,兵临城下却弃城而走,不仅不思自责,在事后给朝廷的奏报中,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臣知不敌,顾无退路,惟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而已”,美化自己,欺骗朝廷。结果动了福建人的“公愤”,在京的福建京官潘炳年等人,联名严劾张佩纶“身为将帅,弃船而走,败匿山间,忙忙如丧家之犬”,而战前又“与其党援之人,私函电致”,风闻内有“闽船可烬,闽厂可毁,丰润学士必不可犯”之语,要求将张佩纶与其党援李鸿章一起拿问。
此后,咏马江的谐联不知凡几,其中有两副很有名,其一云:
两何没奈何;
两张没主张。
两何是指督抚何璟、船政大臣何如璋;两张一指张佩纶,一指奉旨援闽的张树声。其二云:
八表经营,也不过山右禁烟,广东开赌;
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
下联是说会办北洋、会办南洋和会办闽海的三人中,除会办北洋的吴大徵外,会办南洋的陈宝琛和筹办闽海的张佩纶均受到革职充军的处分,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是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上联则是拿清流中最自鸣得意的张之洞作个陪衬。张之洞在山西禁种罂粟,督粤时却又以筹饷为由,奏请复开“闱姓”票,这就是“山西禁烟广东开赌”,至于“八表经营”,则是他多年前的一个笑话了。
对于清流,大军机沈桂芬曾有言:书生典兵,煞有介事,但最终不过是纸上谈兵。沈桂芬是一个注重实事、躬行谨饬的人,日本攻占了琉球岛,廷论多主战,而沈桂芬独言和,今天说起来是投降派,但我却以为,他有一定的道理。以清政府当时的国力,劳师海上,战局如何,可想而知;与其战败而割地赔款,大损国威,不如轻易不言战。而那些不具体办事的清流们,哪里知道这些?一味高谈阔论,慷慨主战,如张佩纶似的,不仅自取其败,而且自取其辱,这其中,有着尤其深刻的历史教训。
但清流中也有让人佩服的。象“铁汉”邓承修,一样让老狐狸孙毓汶弄到广西,会勘中越疆界,却能谨饬持重,身体力行。他到广西后,“单骑出关会法国大使浦里歇”,单是“单骑出关”四个字,就很见风骨。清流之所以为人所敬重,不独在见识文采,尤在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会勘时,邓承修敢于“指图与法使抗争”,很有民族气节。
张佩纶后来成了李鸿章的女婿。张李两家是世交,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由举人起家,久在浙江任州县,官至安徽臬司。臬司又称臬台,掌管一省司法、监察及驿传事务,是按察使的简称。从李鸿章为他作的“墓表”上看,他曾做过宁池太广兵备道,接任他的,相传是慈禧太后的父亲惠征。李鸿章是在马江兵败,张佩纶被革职充军之后,把女儿嫁给他的,这在当时,是一条极为轰动的社会新闻。
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
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
“养老女”是想当然之语,李鸿章的女儿国燕,继室赵小莲所出,美而能诗,方在妙龄。据说她之出嫁张佩纶,是自己看上的,婚后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还有的干脆把张佩纶的婚史翻出来,大加讥讽:
后先判若两人,南海何骄,北洋何谄?
督抚平分半子,朱家无婿,张氏无儿。
“南海”指张佩纶在闽海的气焰,“北洋”则指张之赘婿李氏,有不可言、不忍言的苦衷。张佩纶一生三娶,初娶朱学勤之女,继娶边宝泉之女,朱学勤是红遍京师的“小军机”。所谓“督抚平分半子”云云,一指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一指时任陕西巡抚的边宝泉。
中堂爱婿张丰润,
外国忠臣李合肥。
张佩纶是河北丰润人。李鸿章办洋务,对洋人多有迁就,其时已有“汉奸”之名。梁鼎芬更有“蒉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的刻薄话,把张佩纶的入赘,当做一个笑柄。
蒉斋是张佩纶的字。他的孙女,是著名作家张爱玲。
《清史稿·列传二百三十一·张佩纶》:
十年,法人声内犯,佩纶谓越难未已,黑旗犹存,万无分兵东来理,请毋罢戍启戎心,上韪之。诏就李鸿章议,遂决战,令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佩纶至船厂,环十一艘自卫,各管带白非计,斥之。法舰集,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未至而炮声作,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佩纶遁鼓山麓,乡人拒之,曰:“我会办大臣也!”拒如初。翼日,逃至彭田乡,犹饰词入告,朝旨发帑犒之,命兼船政。嗣闻马尾败,止夺卿衔,下吏议。闽人愤甚,於是编修潘炳年、给事中万培因等先后上其罪状。时已坐荐唐尚、徐延旭褫职,至是再论戍……居边释还,鸿章再延入幕,以女妻之。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
闻合肥以女妻张幼樵。合肥止一女,继室赵夫人所生,敏丽能诗,甚爱,今甫逾二十;幼樵年四十余,美须髯,已三娶矣。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
马江之役,人多以咎丰润。然丰润不过会办耳,书生不知兵,而受任于仓卒之际,号令不专,兵将不习,政府又力禁先发,著著皆有取败之道。一督、一抚、一船政大臣,开府有年,何竟一无备忌?既知丰润调度乖方,何不先事奏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