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瓦红墙蔓延的远方长长的公道,仿佛看不见尽头。
明黄色的靴子踏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响起的回声,一声声的惊得人心慌。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不到尽头,也不知去处。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大门紧闭,门口进了一层落叶,孤清冷寂。
长春宫
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好似不是先时那般亮眼了,门上被人摸得发亮的铜首也有些黯淡。
他用力的去推开那扇大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一个用力门是推开了,他也随之向前跌去。
“啊!”
伴随着一声惊叫,男子满头大汗的醒了过来。
“皇上,有什么吩咐奴才的。”床帐外乾清宫大总管苏培盛恭恭敬敬地问道。
身穿明黄色寝衣的男子闭了下眼“点灯”。
小太太们麻利地将寝殿内的蜡烛点亮,宫殿内一片明亮。
苏培盛掀开床帐,伺候皇上穿衣。
男子的走到书案前,手里拿着随手抽出的书。
书被翻开了,书上的字男子却一眼也看不进去。
思绪漫开,想起刚刚那个无头无脑的梦,想起那个自己尽力遗忘的人。
那个人已经去了大半年。
大半年来,不曾入梦,今夜也只是梦见了紧闭的宫殿,不见宫殿的主人。
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女人嘴里好哼唱着一句寂寞宫廷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不用开殿门,也许不是皇帝不去,而是宫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哪怕当初人还好好的时候,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不多,气氛融洽的时候更少。
他想了又想,也想不起当初自己和她相处的好时光。
合了李商隐的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男子就这样枯坐半夜。
当紧闭半年的大门被打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四下飞舞。
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人,男子自己步入了院子里。
墙高越深,院子里面显得阴森森的。
墙角的地砖缝里残存着几枝枯草,地面上还留着几片落叶,黄瓦红墙上都蒙着一层灰似的黯淡无光。
失去了主人的宫室,没有一丝生气,在皇宫主人的刻意忽略下,这座宫殿就像废弃的冷宫,日复一日的破败着。
男子斜倚阑干坐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来了又想要看到什么。
匆匆忙忙的结束了早朝,等不及仪驾,自己匆匆走过来,顾不得帝皇的从容不迫。
可真的看到了这座已显破败的宫殿,只剩下满心的茫然。
今天的天气真好。
北地的冬天大多时候都有西风呼啸,今天却是一个少有的无风日,阳光照在身上,全身都暖洋洋的。
这样的好日子,最适合用来回忆过去。
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的一个人,身为帝皇不说后宫佳丽三千,也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竟然也会回忆一个女人,还是求而不得的女人。
更不可思议的是和她相处的每一段时光,他都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连第一次遇见时那短暂的一面,他都记忆深刻。
第一次见面,是他大婚第二年,宋氏有喜。
那时他正值年少,第一个女人又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哪怕他少年老成,也兴奋得不得了。
从寺庙上香回城后,正赶上一个大集。
皇城脚下,十里长街,繁华喧闹。
满心的喜悦欢欣,听着耳边的喧嚣,也不觉得吵。
他领着自己的贴身太监苏培盛,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买了一堆拨浪鼓之类的哄小孩子的玩意。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一个摊子上。
摊子左面是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手帕,中间是做工精致的小肚兜和帽子,看大小就知道是做给婴儿的。
右边摆放的是虎头鞋和小动物,用布做成的小老虎小白兔,还有小猫小狗,做的活灵活现的。
这小摊子上的东西倒很新奇,他挺喜欢的。
看够了之后示意苏培盛掏钱,这才抬眼去看摊子主人。
一身绿衣的小姑娘年纪不大,气质倒很沉稳。似乎是被苏培盛的声音惊扰,她抬眼轻轻一扫,明明面无表情,却人人都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
“放肆……”他抬手打断了苏培盛的话。
她抬手指了指摊子后面,那儿放着一把凳子,上面放着一个木箱子。
木箱子没有雕刻,打磨的倒是光滑,上面写着:您随意拿,钱您看着给。
真是个随意的做法,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他让苏培盛拿了东西,给了银子就走了。
没想到第二面,那么快就到了。
这天下在他父皇的治理下,也算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可总有那么一群人,想着推翻朝廷,恢复他们大明的江山,而天地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大乾朝的四皇子,堂堂的雍王,就被当成了箭靶子。
也怪自己武艺不精,在反贼的追杀下,只能像丧家犬一样狼狈逃生。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慌不择路之下,逃到了一个小院子,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恩人。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仅仅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自己买了个小院子,养着一院子的小乞丐,供给衣食,教他们读书识字明理。
在当时,他只剩下满心的挫败,自己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男子,都没办法,眼前这几个小孩子,只是送上来添人头的。
他转身就要逃走,不是他善良,不想拖累无辜的人,生于皇家,长于权力阴谋的人,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在认出院子里的那个小姑娘的时候,触动了他为数不多的不忍之心。
可惜的是他还没逃出院子,追在身后的人已经到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地的时候,天地会的人齐刷刷地倒在地上。
等他定神在看,地上的人胸口处都插着一支箭。
缓缓的转过头,看到小姑娘神色不变的将手里的弓,递给了一旁的小孩儿。
惊得他差点儿吓掉下巴。
第二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馆里,原来自己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晕倒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经过这次相遇,他知道小姑娘不简单。可她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还有救命之恩,这就够了。
后来再见时,是在太后的宫里。
她是太后宫里的医女。专门给太后做药膳补品。
也会侍弄一下花园里的花草。
那天阳光明媚,慈宁宫的小花园里百花争艳,她站在一群小宫女面前,袅袅婷婷的请安问好。
在千娇百媚的花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后来他看似在认真听太后与兄弟们讨论花草,眼角的余光却从没离开过她。
自然没有错过他与三哥之间的小默契。
也没有错过她与太子之间的目光交汇。
那盆太后赐下的花,他回来后就放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芍药
芍药妖无格。
他最不喜欢这类妖艳的话,可一想到他她望着这花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将花送出去时不舍的目光,这开得正好的花看着也顺眼了些。
此后又几次恰好碰上她和三哥或太子在一起。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不过是他的精心巧遇。
从来都是女人为了见自己费尽心思,这还是头一次自己费心思去破坏她和自己兄弟们的相处。
自己最用心思的就是设局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明知道她和三哥两人互相有情,明知道她可能郁郁寡欢,还是不择手段的将她抢到了自己手中。
身为皇子,哪怕不如太子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没有大哥那样战功赫赫威风凛凛,他的人生中也没有放手这两个字,只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去抢到手里。就是哭她也得做自己的女人,在自己的怀里哭。
深夜里看着自己怀里沉静的面容,心中却是一片空洞。
自己千思万想的人,明明就在自己后院,此刻人就安静地沉睡在自己怀里,却感觉她离着自己远隔千山万水,怎么走都走不到她身边。
知道在后院那个小亭中,看到她和太子有说有笑。
那一刻自己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了,看不到明媚的天光,看不到花园里招摇的花草,看不到李氏那名为担心暗藏算计的脸,只有她那如同春花般笑容灿烂的脸,在他的眼中发着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若无其事地送走太子,若无其事地吃饭,考校大阿哥的功课,一切都做完了。才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游荡到她的院子里。
看着她恭恭敬敬地请安,看着她面上寡寡淡淡的神色。
一把怒火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压抑。
为什么在别的男人面前就可以笑得那么好看?为什么看到自己的男人不是诧异,就是面无表情。
他满眼怒火的瞪着她,而她会给自己的只有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最后他只能狼狈的逃离,逃离这个院子,逃离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女人。
那日后,他加倍的宠爱李氏,为什么不宠她呢,她机关算尽面容丑陋,也是为了夺得自己的关注与宠爱,总比疼那个冷心冷肺的强。
有时候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腿,不由自主地走进那个小院子,犯贱的去看她的冷眼。
可他太忙,朝廷事多,女人多孩子也多,一个月顶多看她两三次,就这为数不多的两三次,也是不欢而散的时候多。
渐渐地,她就不那么重要了,她重不过李氏的娇笑,重不过年氏的浅嗔,甚至都比不过别人的小意奉承。
等他再想起她时,看到的就是深深宫殿里又将陨落的一抹灵魂。
身子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刮跑。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
他惊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把他千娇百媚的美人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怔怔然地站在外面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面前的人晕倒在地上,才如梦初醒地抱起她,又被手中的重量惊了下。
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有个两三年了吧,时间太久,他实在记不清楚了。
他忙着争权夺利,没时间去看她的冷淡。他要的是解语花的温柔妩媚,而不是拿自己的热脸去她的冷屁股。
后来太医说她油尽灯枯回天无力使。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塌地陷的感觉。
即使他后来遍寻名医搜罗贵重药材,留着她苟延残喘的时候,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却仍然自私的不想放手。
他开始频繁的来她的小院,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到她这个人还在,他就感到放心。
每日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最放松自在的时候。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才和她睡一个被窝,因为她身体不好,他们两个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盖着被子聊天。
也许是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宠爱太过,惹得后院别的女人不安心了,一年中秋,她们把小女人原先的未婚夫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太愤怒了,为了不让自己做出后悔的事,他只能扯着小女人离开宴席。
他不想她看见她那个无缘的未婚夫。
后来女人跪在地上,向自己说她与那个男人的过往。
当听到她还给别人做过荷包的时候,他险些就气炸了,他当时都想掐死眼前这个女人。
后来他恨极了,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他甚至真的喝了她的血。
人都说恨不得喝血,只是说一说,而他是恨得真的喝了血。
他那时嫉妒的发了狂。
荷包是定情时才会送的,她给了那个男人荷包,而自己对她痴心一场,却连一丝一线都没有得到过。
直到她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他才清醒过来,为她止血包扎伤口。
她和三哥太子有纠缠,自己都放过了,这个已经另娶的前未婚夫,他也放过了。
只是心里疼的难受。
他是个小心眼的男人,就算放过了他们,还是会时不时的想起来,每次一想起来,就会咬她一口,发泄自己的愤怒。
他做不到放手,也不再忽视她,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和她在一起。
等他登基之后,就把长春宫赐给了她居住。
长春宫,即是希望他们的感情长春,也是希望她岁月长春。
在这个宫殿里留下了很多,他们之间美好的回忆。
直到一天,那时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她就那样口吐鲜血的倒在自己怀里,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就那么去了。
她最后走了,在阳光明媚的四月,没有丝毫不舍,没有半分眷恋。
那双平静的眸子,再没有睁开。
不是他自欺欺人的骗自己,这个事实就不存在。
她去世两个月后,废太子也不行了。
临死之前,他去见了废太子一面。
从废太子口中,他知道了他与太子故事的完整版。
一个是身在皇室,一举一动都不由自主,被推上那个位置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太子。
一个是感觉误入戏中不知身是蝴蝶,还是身是庄生的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互相吸引,互相帮助,互相开解。不问身份,无关性别,他和她是不涉及私情的知己。
而他误会了他们一辈子。
那三哥又是怎么回事,他招来了容亲王得到了答案。
他三哥从小就沉迷于读书。除此之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他喜欢吃鲜花。
而经过她的手种出来的花特别的美味。
往日里误解的事都解开了,佳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仍旧是那个掌握天下权柄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享受着各色女子的崇拜与逢迎。
只有午夜梦回时才会想起那个永远平静淡然的女子。
有种思念,是在心底潜滋暗长的伤,不动则已,一动就伤筋动骨。
每当想起那个女子除了满腔的懊悔,还有一丝温暖,让他在尔虞我诈中不至于完全的冷下心来。
她一直住在自己心里温暖着自己,这一生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将她抢回自己府中。
他生命走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心底有一个疑问,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答案。
不知道那个自愿服毒去死的女人,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哪怕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点痕迹也可以。
困了她一生,他是得偿所愿了,恐怕她一直在煎熬。
他心里是愧疚的,可是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那么做。对于那个女人他永远做不到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