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从未做过这般但愿沉醉不复醒的春梦。
梦中,有一棵巨型相思树,绵亘千里,悬挂着数不清的红线,随风飘荡。
相思树底下,贺望舒大概是刚刚沐浴,只裹了一层冰蓝色鲛绡,长发披散,滚落了颗颗氤氲着淡淡体香的水珠。肌肤胜雪,熏染了片片犹如梅花绽放的薄红。素手轻轻勾起,玉足微微交错,平日里端了架子的冷美人,竟然生出几分堕仙的妩媚之色。
除了李言误闯延金殿,在催情药的作用下,与贺望舒一番巫山云雨之外,这场春梦,便是他同贺望舒的第二次交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李言恨不得拜倒在他的舒儿的裙下,做一回风流死鬼。
可惜,春梦总会褪去,了无痕迹。
李言睁开朦胧睡眼时,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扶着兰花帐子,勉强爬起来。不经意间转过头,发现一位露出光洁的玉背的女子,正抱着被子酣睡,顿时冒出冷汗。
不是他的舒儿,李言可以确定。
贺望舒身材高挑,骨架偏大,而这个睡在他旁边的女子,宛若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娇小玲珑。难道说,是表妹令荷,或者老友的阿棠娘子?
蓦然,李言感觉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扑通一声,坠入冰窖,身子不禁向后退,摔下床去。
如果是表妹令荷的话,贺望舒会杀了他。
倘若是老友的阿棠娘子,那就更加糟糕了。老友可是块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的冷玉,必然变着法子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
呜呼哀哉,横竖都是死。
“表哥……”虞令荷听到动静,慵懒地揉了揉双眸,嗓音娇软无力。
“表妹,昨晚我们喝醉了酒,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李言问道,目光灼灼。
语罢,虞令荷将那朱唇咬得水润润的,一双秋水明眸含着点点泪光,迟疑片刻,方努力压下嘴角泛起的凄婉笑意,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表妹,对不起。”李言瞧见虞令荷这教人心疼的表情,暗暗唾骂自己的无耻,千句解释,万种道歉,脱口而出的仅有深深的无奈。
“没事的,令荷心甘情愿。”虞令荷苦笑道。
虞令荷越是如此委屈自己,李言听在心底,就越发不是滋味。娶了表妹?那性情高傲的贺望舒,必定会休了李言,嫁作他人妇。
愁绪无边无际地发散,李言陷入两难的境地。
“表哥,令荷还是回流萤坊吧。”虞令荷故作轻松,苍白的脸颊浮起浅浅的笑容。
虞令荷拢了拢遮住曼妙身姿的棉被,安静地走下床,捡起散落在地的衣裳,转到屏风后面,边穿衣边哭泣。
流萤坊?李言猛然回想起虞令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虞令荷的亲生哥哥,跟太常寺少卿的女儿订立了亲事,害怕她在太常寺少卿面前,抖落与出身青楼的原配的婚事,便将虞令荷卖到窑子里,任人糟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幸,虞令荷运气好,被卖到窑子的当天,就因为绣活不错,被恰巧来买身家干净的丫鬟的银烛姑娘看中,带到了流萤坊。
后来,虞令荷无意间得知银烛姑娘与连环开膛剖心之命案有关,为了报答银烛姑娘的恩情,便在兰夜乞巧盛会上,利用绣花剪子,将凶手的线索引导在自己身上。
这般温柔善良的女子,居然被长相丑陋的他糟蹋了,李言再次骂了千万遍的无耻,加深了对虞令荷的愧疚感。
“表妹,要不你先去老友家小住。我会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的。”李言轻声道。
“好,令荷听表哥的。”虞令荷穿好了衣裳,盈盈一礼,便匆匆地逃离了卧房。
语罢,李言瘫坐在地,三魂不见了七魄,对尘世毫无念想。
李言不知,卧房外,虞令荷的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完美地诠释了身子仿佛遭到碾压般的酸痛感,恰恰被刚结束了晨练的夜凝烟和阿棠目睹了全过程。
夜凝烟神经大条,思索了许久,才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即大怒。
“烟姐姐,亲眼所见未必属实。”阿棠拦住夜凝烟的去路,软软糯糯地道。
“阿棠,贺大人还是不是你的朋友!”夜凝烟恼道。
“舒姐姐和言姐姐是天作之合。”阿棠甜甜地笑道。
“呸!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留渊老师。”夜凝烟怒道。
话音刚落,阿棠感到莫名的气闷,好像手中的海棠酥被一只坏老鼠啃了大半,不由自主地扁扁樱桃小嘴。
嗯,夫君哥哥是阿棠的。
阿棠突然看夜凝烟不顺眼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烟姐姐,你先去问问琴老师,可不可以收留舒姐姐。”
“对哦,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贺大人才貌世无双,必定会休了李言。那时,暂无居所,也怪可怜的。还是阿棠想得周到。”夜凝烟捏了捏阿棠圆乎乎的脸蛋,笑道。
“烟姐姐别心急,就在琴老师的太傅府里等着。阿棠会好好地安慰舒姐姐的。”阿棠转了转圆溜溜的葡萄大眼,笑靥如花。
“阿棠长大了,都懂得宽慰人了。”夜凝烟摸了摸阿棠毛茸茸的脑袋,一副自家的妹子初长成的欣慰感,全然不知自己才是那个七窍只通了一窍的傻瓜。
夜凝烟哪里知晓,她前脚刚走,阿棠后脚就琢磨起如何令李言和贺望舒重归于好的办法。
阿棠自然是借鉴了,无恨法师那不重样的道歉花式。
虞令荷离开的第一天。
阿棠赶在寅时三刻爬出暖和的被窝,掐了瞬息诀和隐身诀,蹑手蹑脚地进入贺望舒所住的客房,偷了一件月白色银鼠斗篷,用来包裹住葡萄流星纹铜铸手炉。
待贺望舒梳洗罢,准备出门上早朝,阿棠抱起月白色银鼠斗篷,拔腿追赶,气喘吁吁。
“回去告诉李大人,以后没有本官的允许,切勿进出本官所住的客房。”贺望舒瞟了一眼那月白色银鼠斗篷,误以为这是李言献的殷勤,冷笑道。
“阿棠不知道。”阿棠佯装心虚的姿态,将月白色银鼠斗篷塞入贺望舒的怀里,逃之夭夭。
贺望舒原先不领情,径直扔了月白色银鼠斗篷。
尔后,听得咕噜声,葡萄流星纹铜铸手炉掉落在雪地上,散发出暖暖的气息,才缓和了贺望舒那绝美的容颜,弯下身子,将葡萄流星纹铜铸手炉,连着月白色银鼠斗篷,一并拾起。
接着,披了月白色银鼠斗篷,眉眼弯弯,嘴角上翘。
虞令荷离开的第二天。
李言向殿院递了告假的折子,待在卧房里反省,颓废不起。
小厨房中,阿棠忙得不亦乐乎。
一盅花胶红枣乌鸡汤,尝试了三四遍,才摸索了些许门道,掌握住无恨法师的半分厨艺。
呜呜,炖花胶红枣乌鸡汤,比学习法术还艰难。
贺望舒直至凌晨下了大理寺,肚子空空,返回宅子,远远地瞅到那圆木桌子上摆着的花胶红枣乌鸡汤,以及阿棠跑得飞快的倩影,再次误认为出自李言的心意,略显疲惫的表情,终于泄露出丝丝缕缕的喜悦之色。
没有女人,会对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无动于衷。
虞令荷离开的第三天。
黄昏,贺望舒特意早早地回家,脑海里闪过李言为了讨好她而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姑苏菜式的画面。
男人大多好色,贪慕的是她这张倾国倾城的皮囊。唯独,李言真心实意地爱慕着她。
因此,她从不后悔,那夜在延金殿的合欢。
可是,李言太过自卑,自与她结为夫妇后,不敢做出半点僭越的举动,教她既欣赏李言的君子作风,又嗔怪李言的不解风情。
“阿棠,站住。”贺望舒喊道,令阿棠的脚步一顿。
“舒姐姐,阿棠尿急。”阿棠垮了小脸,竭力抖了抖袖子,遮掩住手中的药材包。
贺望舒起了疑心,盯着阿棠半晌,隐约嗅到苦涩的气味,便捉住阿棠的手,夺去了药材包。
“阿言病了?”贺望舒柔声问道,略微颤抖的声音,流露出浓浓的关怀。
“阿棠不知道。”阿棠一溜儿烟地逃跑,耷拉起小脸,绽放着奸计得逞的兴奋。
果然,贺望舒推开李言的卧房,就发现李言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模样。
“舒儿,莫理睬我。”李言侧过身子,无颜面对贺望舒。
其实,李言只是忧思过度,吃不下睡不好,才招致病容。
贺望舒听后,顿时生起无名火来。前两天,费劲心思地求她原谅。到自个儿生病了,就躲起来不让她瞧见。李言当她是什么人了!整日吊着一长队的男人的绿茶花么?
“李言,别忘了我是你的妻子!”贺望舒一时冲动,掀了李言的被子,主动送上缠绵悱恻的香吻。
于是,在阿棠的推波助澜下,李言和贺望舒做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李言为了感谢阿棠,日日下了殿院,就张罗上一桌子的姑苏菜肴,满足阿棠那圆滚滚的肚皮。
碧螺虾仁、蟹粉豆腐、鸡汤干丝、白汁圆菜、太虚丸子、清蒸鳜鱼、蜜汁火方、腌笃鲜笋、凉拌油菜、响油鳝糊,嗷呜,阿棠快吃腻了,有些怀念夫君哥哥做的海棠酥。
阿棠掰着手指头,数了七天,夜凝烟终于怒气冲冲地找上门了。
“阿棠,留渊老师说,虞令荷都怀孕了,你怎么还没告诉贺大人,李言与虞令荷珠胎暗结之事。”夜凝烟双手叉腰,发泄着连日来在太傅府干等所积累的闷气,嗓门颇大。
阿棠连眼色都懒得递给夜凝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小胖手,指了指夜凝烟的后面。
夜凝烟转过身子就瞥见,李言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揽着小鸟依人的贺望舒,那分外和谐的场景,瞬间破裂成碎片。
“李御史打的好算盘,坐享齐人之福呀。”贺望舒推开李言,眸光冰冷,不怒反笑。
李言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身子僵硬,呆呆地凝视着贺望舒拂袖而去的背影,静默成雕塑。这偷来的温存,终究被他的愚蠢给亲手毁掉。
或许,他至始至终知晓,他配不上他的舒儿。
“言哥哥,若是你放弃了舒姐姐,她会嫁给和哥哥为妾的。”阿棠的嗓音明明是娇娇软软的,落入李言的耳畔,却如晴天霹雳,使他慌乱不已。
他的舒儿,绝对不能嫁给无法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