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率领大军踏入越国后,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势如破竹,不出数日便抵达会稽城外;这一路上,伯嚭没少歌功颂德,称赞夫差是何等何等的英明神武,极尽讨好谄媚之能,他底下那些将领也是有样学样,对夫差百般迎奉讨好。
在无数恭维讨好的话里,夫差纵使定力再好,也不禁有些飘飘然,更加觉得自己是天定之主,越国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取之易如反掌。
这一夜,他们在会稽城外休整,夫差已经想好明日一早要如何攻城,又要用何种姿态再次登临越王宫。
夫差睡得迷迷糊糊之时,被嘈杂的声音惊醒,急忙步出帐外查看,只见外面火光冲天,许多还没来得及穿盔甲的吴军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余下的也都慌乱地四散奔逃,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越军杀的溃不成军。
尽管夫差极力收整军队,始终未能扭转败局,这一战以吴军大败,夫差怆惶逃走而告终。
在无数摇晃不定的火光之中,夫差看到了范蠡,而那两扇看似不太坚固的城门,也成了夫差一生的噩梦……
夫差率领残余军队一路逃至离会稽不远的一个村落里,待得安顿下来后,方才发现,那是苎萝村,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夷光,从而开始了一生的纠缠……
夫差仰头望着尚未开放的梨花树,心绪复杂难言,真是想不到,兜兜转转竟然又来到了这里,只是这一次,他成了战败者,出发时的雄心壮志,在此刻已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王。”图匕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
夫差收回目光,掩唇咳嗽一声,道:“点清楚了吗?”
“清楚了。”图匕点点头,神情异常凝重。
“还剩下多少人?”
“三万不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数字时,夫差胸口还是一阵激荡,捂嘴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方才勉强止住,哑声道:“所以昨夜一战,我们损失了四万余人?”
“是。”这个回答令夫差又是一阵咳嗽,这一次出征,他召集了七万士兵,才打了一仗,就损失了大半士兵,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大王莫急,待咱们养精蓄锐之后,再进攻会稽,将其一举攻下。”图匕的安慰是那么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何况是夫差。
“一举攻下,你……”话未说完,夫差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一阵甘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夫差清楚那是什么,若被人看到,必会动摇本就已经近乎涣散的军心。
图匕连连替他抚背,“大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
夫差望着他关切的脸庞,苦笑道:“回想三年前,是何等的意气纷发,如今却剩下的你们几个陪在本王身边。”
沉默片刻,夫差道:“伯嚭呢?”
“太宰大人昨夜受了惊吓,卧病在床,不能议事。”听到这个回答,夫差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真是没用!”
若相父在这里,哪怕病得再重,也会支撑着病体分析战局,为他出谋划策,寻找敌军的破绽,克敌制胜,又岂会像伯嚭这么没用,一到关键时刻就摞担子。
离姑苏越久,他就越意识到伍子胥对自己的好……
图匕试探道:“大王接下来有何打算?”
夫差闭目,心思飞转如轮,孙师留下的兵法固然精妙绝伦,集韬略与诡道之大成,但范蠡也曾读过,当初推演之时,范蠡对兵书的理解甚至在他之上;只怕他一用,就会立刻遭到范蠡的反制,得不偿失。
范蠡……这个他曾无比倚重与欣赏的人,如今成了他称霸路上最大的障碍与敌人。
许久,夫差缓缓睁开眼睛,“图匕。”
听到夫差叫自己,图匕连忙振起精神,“卑职在。”
“你立刻持本王手谕回一趟姑苏,调集剩余兵马来此,与越军决一死战!”夫差面容决绝而坚毅;他心里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若是错过,就再没有可能消灭越国,反而会成为越国的盘中餐。
图匕眼珠子飞快转着,小心翼翼地道:“越国此时气势正盛,正面冲突,会否冒险了一些?卑职倒觉得,不妨暂避锋芒,待仔细筹谋之后,再一举攻下。”
夫差薄唇微弯,扬起一丝讥笑的弧度,“怕了?刚才不是还说要一举攻下会稽吗?”
图匕被他说得一阵尴尬,干笑道:“卑职是担心大王安危,此处并不安全,万一越军攻到,大王……”
夫差冷冷打断,“本王自有应对之法,你只管回姑苏调兵。”
见他这么说,图匕不敢再多言,“卑职领命。”
半个时辰后,图匕带着夫差手谕与几名亲信,快马加鞭赶往姑苏调集兵马,与越国决一死战。
至少,此刻的图匕确实是这样想的……
在图匕离开的第三日,越军果然找到了苎萝村,由范蠡亲自率领五万精兵,连夜发动进攻,欲彻底消灭吴军。
岂料就在越军占尽先机,将吴军逼得节节败退之时,两翼突然出现许多吴军,无数火把在夜幕中连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火光,迅速向越军袭来,杀声震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越军惊恐万状,军心动摇,夫差趁势带着仅有的士兵发动反攻,一时形势逆转,越军竟成了败退的那一方,人手折损严重,不得不暂时休战。
这一战之后,吴越两军划苎萝村为界,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僵持,夫差没有把握突围,范蠡担心夫差有援军,所以谁也不敢轻易踏过界线一步。
这一战,无论是对夫差还是范蠡而言,都至关重要,胜者将踏上争霸之路;败者则沦为他人的踏脚石,一无所有。
初春的季节,天气却始终寒凉刺骨,未有一丝暖意,仿佛依旧置身于隆冬腊月之中。
范蠡在营帐中缓缓踱步,目光不时瞥向不时被冷风吹动的帐帘,眉宇隐约有焦灼之意,仿佛在等什么人。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帐宽被人掀开,一身寒意的繁楼走了进来。
范蠡眸光一亮,急忙道:“如何,查清楚了吗?”
繁楼搓一搓冰冷的双手,沉声道:“清楚了,根本没有援军,吴王给咱们演了一出好戏。”
听到这话,范蠡露出一丝喜色,继而道:“坐下仔细说。”
“那日山头所见的,并不是什么援兵,而是一小群吴军以及……穿上了吴军盔甲的稻草人。”
“稻草人?”
“不错。”繁楼颔首道:“夜间光线晦暗不明,再加上两军相距颇远,难以辩别,只道是满山遍野的吴军,从而乱了军心。吴王这一出戏演得着实不赖,连你我也骗过了。”说到这里,繁楼眉头一皱,“话说回来,孙武留下的兵书你我都曾见过,似乎并无这一策。”
范蠡神色复杂地道:“兵书中有两策,一为‘树上开花’,一为‘无中生有’,吴王这是将两策融为一策,令你我难辩真假,不敢贸然进攻。”
被他这么一提,繁楼也想了起来,恍然抚掌,“以假乱真,剪彩贴树,使花与树交相辉映,从无变有,而成玲珑全局也。”
“他知道单用一策,必会被我们识破,所以将两策混为一策,令咱们难辩真假,不敢冒然进攻,不愧是孙武的徒弟。”说着,范蠡又道:“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繁楼唇角微扬,“我仔细检查了吴军出现过的山坡,那里残留着许多木杆支撑的印子以及散落的稻草;另外,我也问了附近的百姓,说是大战之前曾看到吴军大肆搜集稻草,再加上探子回禀,说沿路查探,均未发现第二拨吴军出现。从这几点来看,可以断定,咱们那夜所见的,除了少数一些是吴兵之外,余下的都是稻草人!”
范蠡颔首道:“既知他们是虚张声势,那没必要再耗着了,传令下去,让士兵们养足精神,今夜进攻,务必要在吴国真正的援军赶到之前,擒下吴王夫差。”
“是!”繁楼颔首答应。
越军的动静引起了吴军的注意,前锋烈焰在梨花林中热爱到了夫差,他正蹲在梨树下,将泥土一捧捧撒入坑中,似乎是在埋什么东西。
烈焰在他身后站定,急切地道:“启禀大王,探子刚刚回报,发现越军集结,似乎是打算再次进攻。”
夫差捧着泥土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在撒完最后一捧泥土后,他拍一拍手,起身道:“到底是来了。”
“末将这就让人去山上安排。”面对烈焰的话,夫差摆手道:“不必了,他们既然敢来,就必定是识破了本王的计策,那些稻草人已经没用了;如今之势,已无处可避,也无势可借,唯有正面应敌!”
一听这话,烈焰不由得慌了起来,“可咱们只有三万兵马,其中还有数千伤员,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听到他这泄气的话,夫差也不生气,淡淡道:“怕了?”
烈焰面色一红,尴尬地道:“末将粗人一个,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担心大王,您可是万金之躯,若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纵是万死亦难辞其咎!”
“战场上,最无用的就是担心,有这心思,还不如多杀几个越兵!”说到这里,夫差眸光倏然一沉,“刚才你那番动摇军心的话,本王只当没听到,再有一次,立斩无赦!”
烈焰骇然,急忙跪下道:“末将知罪,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在示意烈焰起身后,夫差道:“图匕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见夫差面色沉郁,烈焰连忙道:“大王放心,探子一直在图将军必经的路上等候,一有消息,便会立刻来禀告。”
夫差没有说话,只遥遥望着姑苏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间,范蠡与繁楼率领八万越军倾力进攻,夫差借着早早布下机关陷阱,消磨了越军一部份兵力,可终归是寡不敌众,被逼得节节后退,形势颇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