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小心翼翼将煎好的药倒在一早准备好的碗里,分给那些得病的越女服用,其中一碗自是给郑旦的,她扶起滚身发烫的郑旦,柔声道:“姐姐喝药了。”
郑旦点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着苦涩的汤药,待将最后一口喝完后,夷光替她拭去唇边的药渍,道:“趁着这会儿天还没亮,姐姐赶紧睡一会儿吧。”
囚车里位置狭小,就算是睡觉,也只能半坐半倚,这还是其他越女怕被传染,刻意避开的缘故,否则连这点位置也没有。
在夷光准备继续去煎药的时候,郑旦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后者诧异地道:“姐姐?”
郑旦涩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我这病真的能好吗?”
听到这话,夷光哂然一笑,“姐姐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只是……好多人都因为这病而死了,我……”郑旦不知该怎么说,夷光看出她的担心,微笑道:“痢疾虽然可怕,却并非无药可救,她们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没人给她们治病;如今有了这些草药,姐姐一定能够药到病除。”
夷光的话令郑旦安下心来,她抬头,看到夜空中光明皎洁的圆月,“你瞧这月亮,像不像我们以前坐在门口时看到的那样?”
夷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像。”
“明月依旧,可我们已是回不到从前。”泪水无声无息地自郑旦眸中滚落,滑过滚烫的脸颊,消失在黑暗中,“夷光,我想苎萝村。”
“我也想。”夷光轻吸一口气,压下弥漫在胸口的悲伤,反握住郑旦的手,“会的,我们一定可以回去;所以在此之前,无论遇到多少艰难的事情,姐姐都一定要撑下去,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郑旦定定看着她,半晌,忽地笑了起来,笑中含着点点泪光,“明知道你是故意说来安慰我的,可我还是忍不住相信,是不是很傻?”
夷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郑旦的手,只有这双手,能让她真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人世间。
若是有一天,连郑旦都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靠什么活着,或许……是寻找失散的父亲吧。
在这样的静寂中,郑旦忽地道:“夷光,我想听你唱曲儿,就你平日常唱的那一支。”
“好。”夷光点点头,曼声轻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越优美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随风传入一众越女的耳中,令她们淆然泪下。
这首越曲,并不悲伤,可在这个时候,却勾起了她们对家乡,对家人的思念;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踏上越国土,沦为一个飘荡在吴国的孤魂野鬼。
就连一向蛮横的雅兰,在这个时候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听着婉转清幽的歌声。
不知是谁先附声相随,一个,三个,五个……越来越多,到后面,所有的越女都跟着唱了起来。
幽幽歌声,诉尽她们的思乡之情与即将前往异国他它的悲哀……
吴军也听到了,但在这一刻,他们都选择了沉默,虽然吴越有别,但彼此都是一样人,都有家人,有七情六欲。
这些越女已经够悲惨了,又何必连这么一点点自由都赶尽杀绝呢。
远方的山坡上,范蠡驻马而立,听着远远传来的歌声,是越国的小曲,顺着歌声传来的地方望去,火光星星点点。
如今这个世道,只有一个地方会聚集这么多的越女,那就是吴国军队,所以他可以肯定,山下就是吴国大军。
大王……还有施公的女儿很可能就在那里。
想到此处,范蠡有一种策马奔过去的冲动,但这冲动,就像拂过脸庞的夜风,转瞬便消失无形。
他这样冲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不仅救不出什么人,反而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早已立下决心,要以身许国,但绝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相许,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宁可背负施公恩情,也要逃出皇宫。
他要救的,不是一人一卒,而是整个越国!
想到这里,范蠡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下一刻,脸上掠过决绝之意,一勒马绳,掉头往另一边奔去;他要赶在吴军之前,抵达姑苏。
在经过接连两天的日夜赶路后,终于抵达抵达姑苏,与战火遍地,民不聊生的会稽相比,姑苏城简直犹如世外桃源,城中繁华锦绣,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是啊,吴国赢了,他们应该笑的,可谁又曾想过,在这胜利的背后,是皑皑白骨,遍地鲜血。
风尘仆仆的范蠡牵着马缓缓走在人群中,在穿过数条街道后,上来一处高门大院外,随铜环扣响,朱色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来,疑惑地打量着范蠡,“你是何人?”
范蠡拱手道:“在下姓范,是你们老爷的故友,烦请通报一声。”
“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通禀一声。”随着这话,门房将大门重新关上。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再次打开,这一回不像之前那样只开一条缝,整扇都开了,门房客气地道:“老爷请范先生进去。”
范蠡点点头,随他来到前厅,一名圆脸阔鼻,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坐在上首,瞧见他进来,身形一动,似想要站起来,但不知为何又生生忍住了,强按着激动道:“范兄你可来了。”
范蠡眼里亦有着相同的激动,不过与文种一样,都没有表露出来,淡淡唤了声“文种兄”。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在打发门房退下后,文种急忙起身,上前握住范蠡的双臂,“你可算是来了,这几日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范蠡摇头道:“我没事,但会稽沦陷,大王也被夫差抓了。”
听到这话,文种沉沉叹了口气,“我都已经知道了如今姑苏城里传得最热门的,就是这件事了。”说着,他苦笑道:“我料到这一战会很艰难,却没想到输得这么惨烈。”
说到这里,文种疑惑地道:“你当初不是都想好对策了吗,怎么还会这样?”
吴越大战之前,范蠡曾悄悄来见过文种,他料到吴越之间会有大战,也将吴国形势分析的一清二楚。
吴国看似强大,其实因为无节制的大肆扩张,已是外强中干,初战之时,或可以强大的兵力牢牢压制越国,但只要时间一久,无论是粮草供应,还是士兵的状态还有后援,都会出现大幅度的下降,所以吴国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久供不下。
吴越两国之间兵力确实存在差距,想要赢吴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拖!
按理来说,越国虽然兵力稍弱,可拖个一两个月并不是问题,所以文种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
至于文种,他是楚国人,后来定居越国,与范蠡一样,都成了越王勾践身边的谋臣。
三年前,君臣商议之后,决定让文种前来姑苏,以商人的身份在此地结交各方人士,广积人脉,并暗中窃取情报送回越国,夫差日夜练兵的情报就是他传回去的,勾践接到消息后,决定先发制人,发兵攻吴,可惜,最终还是难逃输局。
范蠡沉声道:“吴王善战,伍子胥善谋,一武一文,我虽想尽办法,终归还是没能拖住他们。”
听到“伍子胥”三字,文种眼里露出深深的忌惮,在吴国,或许有人不知夫差之名,却绝对无会不知伍子胥之名。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在文种的注视下,范蠡一字一字道:“大王不能死,越国不能灭!”
文种喃喃念了一遍,苦笑道:“这十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范蠡不假思索地道:“就算再艰难,我也要去做。”顿一顿,他又道:“文种兄可愿同往?”
文种微微一笑,“你我素来都是同进共退,如今自当同往;再说了,我来吴国,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多谢文种兄!”虽然知道文种一定会全力襄助,但听到确切的回答时,范蠡心里还是有些许激动。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文种拉着他落座,沉声道:“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复国之事,咱们慢慢再做图谋。”
范蠡点一点头,又道:“还有一事,要请文种兄帮忙。”
文种豪爽地道:“范兄只管说。”
“复国一事可以慢慢图谋,但大王性命随时会有危险,得立刻找人劝说吴王留住大王性命,切不能让吴王动了杀机。”
范蠡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当即正色道:“吴王夫差最信任的有三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是伯嚭;最后一个则是他的弟弟,公子山。”
“伍子胥自不必说;至于公子山,此人性情耿直宽厚,原本倒是一个不错的人先,可惜,他对伍子胥言听计从,简直可说是盲从;伍子胥一句话,足以推翻咱们所有的努力,还会暴露身份。所以,在这件事上,唯一能够帮咱们的,就是伯嚭。”
“此人看似对吴王忠心耿耿,又是先吴王阖闾的托孤之臣;实则心胸狭窄,锱铢必较,是一个十足十的小人;且他与伍子胥素来不对付,争取到他,应该不难。”
“你可有办法接近他?”范蠡这一路上,早已将吴国内政打探清楚,他心中的人选,亦是伯嚭。
文种微微一笑,“如此要紧的人,我怎会放过,从他用的茶酒到他府中夫人小妾穿的衣裳首饰,都出自我的商铺;等他回来,我就立刻去办。”
范蠡长揖一礼,肃声道:“大王能否活命,就全赖文种兄了。”
文种连忙扶住他,“范兄如此客气做什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说着,他又道:“子皮一路赶来,必定十分辛苦,我让下人烧水,你好好洗个澡,这几日,就住在我府中,我会告诉底下人,你是我在楚国的故友。”
“多谢文种兄。”说着,范蠡想起一事,道:“子皮此名,请文种兄以后都不要叫了。”
文种诧异地道:“这是为何?”
范蠡将越王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沉声道:“若让伍子胥知道子皮未死,一定会穷追不舍。”
文种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当即道:“我明白了,子皮已死在越王宫中,如今的你,只是范蠡,楚人范蠡。”
接下来的几日,范蠡一直住在文种府中,每一日都会有探子将吴军的行踪传到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