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老臣当真是冤枉的,您千万别相信小人之言。”伍子胥为自己辩解着,他并没有太过谎张,因为他相信二十余年的如师如父的情份,足以令夫差信任自己,可夫差接下来的言语,令他浑身如坠冰窖。
只见夫差盯着他,痛心疾首地道:“伍子胥,当年你被楚王追杀,一路逃到吴国,是父王收留了你,并重用于你,许你高位,使你有机会攻入楚都,掘楚王坟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本王继位后,也对你亲近尊重,视若父师,虽有隔阂,可在本王心中,始终尊你为相父,无人可以并论;直至刚才,本王还斥责伯嚭,百般信任,可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怎么对得起父王,怎么对得起我?!”
“老臣真是冤枉的。”伍子胥老泪纵横地喊着冤,然而没有证据的喊冤,总是那么苍白无力。
伍子胥也发现了,所以他极力搜查着对自己有力的说辞,倒还真让他想到一个,急急道:“大王您想,老臣若真与齐国私通,岂会答应让人搜府,那不是自掘坟墓吗?”
伯嚭冷笑一声,在旁边说着风凉话,“或许是你自觉书信藏得隐蔽,不会被人发现,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人闭嘴!”伍子胥双目喷火地瞪着伯嚭,虽然不知道后者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肯定,书信一定是出自伯嚭之手。
伯嚭心头火起,他位极人臣,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被伍子胥一口一个“小人”这般折辱,实在可气。
要换了以前,伍子胥得势之时,他就算恼怒也无可奈何,可这会儿大难临头,竟然还不知收敛,可就找死了!
伯嚭嘴角微勾,露出一丝阴毒的笑容,他朝痛心不已的夫差道:“臣之前与齐国交战,屡屡战败,一直心存疑惑,那齐军仿佛能够知道臣的布署一般,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伍子胥联络军中旧部,暗自将臣的布署告之齐国,令他们能够先发制人。”说到这里,他又一脸痛惜地道:“伍员为一己私欲,害千千万万的将士丧命艾陵,实在是可恼。”
听到伯嚭在那里颠倒黑白,伍子胥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你……你血口喷人!”
伯嚭没有理会他,朝夫差跪下,义正辞言地道:“请大王为无辜将士们做主,杀了伍员,还他们一个公道啊!”
伍子胥唯恐夫差听信了伯嚭的话,急声道:“大王千万不要听信小人诡言,老臣绝对没有做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老臣一生无子,在老臣心里,那些将士就如老臣子侄一般,岂会……”
“够了!”夫差厉声打断他的话,面色阴沉地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
面对夫差的怀疑,伍子胥心痛如绞,垂泪道:“旁人不信老臣没关系,唯独大王您不能不信,您想想,这么多年来,老臣可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夫差冷笑一声,满面讥讽地道:“没有吗?呵,你先是使计赶走孙师;之后又把持朝政,让本王听你的命令行事,犯下不少错事;本王念在一场师生情谊,不与你计较,可你变本加厉,在与齐国交战时,不听本王命令,私自行动,致使我国大败,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你的罪?”顿一顿,他又讥声道:“本王差点忘了,你是齐王的人,自然得阴奉阳违,输了这场仗,否则怎么向齐王交待!”
夫差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狠狠割着伍子胥的心,令他痛苦不堪,颤声道:“所以在大王心中,老臣一直是个罪人?”
“难道不是吗?夫差面无表情的说着,脸上早已不见了初入相府时的恭敬与客气,“亏得上天厚待,让范蠡得到孙师手札,大败齐军,否则吴国已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伍子胥竟觉得无比陌生,良久,他痛声道:“所以,大王一直因为孙武的事情而责怪老臣?”
夫差没有回答,但已经给了伍子胥答案,一个残酷而真实的答案。
“哈哈……哈哈……”苍凉的笑声在厅中响起,明明是笑,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心生悲哀。
一代名将,终是要落幕了吗?
伯嚭听得刺耳,喝斥道:“死到临头,还笑什么?”
伍子胥没有理会,此时此刻,伯嚭已经没有资格让他理会,他眼里只有夫差,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君王。
许久,伍子胥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怆然道:“所以在大王心中,老臣为吴国为您所做的一切,还比不上孙武的一本手札?”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时,夫差心中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漠然道:“你若不通敌,本王尚能敬你一声‘相父’,今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通敌……通敌……”伍子胥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滑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颊。
想他伍子胥半生戎马,出生入死,到头来在夫差心中依旧抵不过孙武,抵不过一本轻飘飘的兵书,甚至抵不过一个范蠡,真是可笑;更为可笑的事,他竟然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一切。
伯嚭趁机进言道:“大王,刚才伍员说过,若搜到罪证,他就以死谢罪,还请大王依他心愿,下旨赐死!”
夫差一直以为自己会很想看到伍子胥死,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对伍子胥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见夫差迟迟不说话,伯嚭不禁有些心急,催促道:“请大王即刻下旨。”
夫差眸光一沉,不悦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本王做事了?”
“臣不敢。”伯嚭意识到自己催得急了一些,赶紧巧言道:“臣只是一心想为将士讨还公道,所以急了一些,还请大王恕罪。”
夫差懒得再理会他,转眸看向默默低头垂泪的伍子胥,在一番犹豫后,他道:“伍员,你可知罪?”
伍子胥抬起头,眼底是绝望之后的平静,他一字一字道:“老夫这一生对得起先王,对得起天地良心,又有何罪可知?”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服软,夫差心头火起,正要喝斥,伍子胥又道:“倒是大王,听信小人谗言,迫害忠良,恐怕早晚会毁了先王留下的江山基业。”
“好你个伍员,死到临头犹不知悔改,竟然诅咒大王,实在该死!”伯嚭一边喝骂着一边朝夫差投去讨好的目光。
伍子胥没有理会他,望着夫差道:“老夫这条命是吴国的,大王要取只管取去就是了,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从刚才开始,伍子胥就没有再自称臣子,意味着君臣关系彻底破裂,君非君,臣非臣。
“何事?”
“死后,请大王将老夫的头颅悬于城门外。”
夫差一怔,诧异地道:“为何?”
伍子胥眼底掠过一丝忿恨,咬牙道:“老夫要亲眼看着吴国是如何灭亡的!”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夫差勃然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更是腾腾涌上双眼。
伯嚭瞧见这一幕暗自偷喜,他仿佛已经看到伍子胥被夫差大卸八块的样子,只要伍子胥一死,他就是朝中第一人,被压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了,真是想着就痛快!
“你好大的胆子!”夫差自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包含着莫大怒气的字眼,可是令伯嚭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夫差依旧没有说出他迫不及待想要听到的那两个字。
他有心想催,又怕像刚才一样,招来夫差不喜,只得憋在心里,这心啊,就跟有猫挠一样,难受得紧。
伍子胥木然道:“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好好好!”夫差连着说了三个好字,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寒声道:“你想死是吗,本王偏不如你意!”
此言一出,伯嚭顿时傻了眼,这……这屠刀不是已经举起了吗,怎么突然又不落下了?
万一伍子胥不死,那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报复自己,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在朝中盘踞了几十年的伍子胥。
想到这里,伯嚭不禁打了个激灵,顾不得夫差会否不喜,急急道:“大王,伍子胥罪犯滔天,万万不能恕啊!”
他这句话,换来的是夫差恻恻的目光,“他犯了什么罪,该如何处置,本王自有定论,不劳太宰大人操心劳神。”
伯嚭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再说下去,死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而且……看夫差的眼神,很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做的事情,若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那厢,夫差在一番天人交战后,冷声道:“即日起,罢黜伍子胥所有官职爵位,贬为庶人,囚禁府邸之中,派兵看守,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说罢,他走到伍子胥身前,缓缓道:“本王要你亲眼看着吴国在本王手里开疆扩土,统一诸国,成为霸主!”
“霸主?”伍子胥满面讥笑,“你刚愎自用,不听忠言,只会令吴国成为他人霸主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他没有理会夫差难看的面色,自顾自道:“你如今宠信伯嚭与范蠡,这二人一个是百无一用,只懂得溜须拍马的小人;一个是越国的细作,你说说,这样的人,如何能够辅佐大业。”
夫差一惊,“你说什么,范蠡是细作?”
伍子胥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恨极了夫差对自己的无情,想看其自食恶果,一边又想起多年情份,不忍夫差被蒙在鼓中。
许久,他闭一闭目,冷声道:“告诉你也罢,当年越王身边的谋士子皮,并没有死,公孙离杀的是一个替死鬼,真正的子皮就是范蠡,他千方百计接近你我,就是想要灭吴兴越。”
“我知道你要立施氏为王后,但你别忘了,施氏与范蠡相识,范蠡为灭吴兴越而来,施氏又岂会毫不知情,从一开始,她就是刻意接近,利用美色迷惑你,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令夫差僵在了原地,范蠡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一个臣子,可是夷光……那个与他倾心相许之人,竟然会是越国的细作?
“明白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耳畔响起的声音,令夫差醒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思,冷声道:“是人是鬼,本王自会分辩,无需你多事,你好生在这府里思过吧。”说罢,他拂袖大步离去,再不曾回头,如同不能追回的师生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