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入太极殿,若说前两个消息都在夷光意料之中,那么第三个消息,足以将她打入无间地狱之中。
“启禀大王,宫城附近发现一具尸体,像是……像是……”士兵偷觑着眉头紧蹙的夫差,迟迟没有说下去。
夫差不耐烦地催促地道:“像是什么,快说。”
士兵小声道:“像是失踪的郑美人!”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夷光骇然失色,顾不得夫差在场,惊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宫城附近发现的尸体,很像是郑美人。”士兵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夷光耳中,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脚步发软,夫差见状,连忙扶她坐下,宽慰道:“人有相似,未必就是郑氏,再说也没有郑氏出宫的记录,你别太过担心。”
夷光胡乱点点头,夫差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郑旦昨夜就出宫了,那尸体……
夷光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道:“尸体在哪里?”
“在宫城外。”听到士兵的回答,夷光道:“大王,我想去看看。”
夫差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本王陪你一起去。”
夷光走得很快,可到了蒙着白布的尸体跟前,她却停了下来,双腿犹如灌铅一般,迟迟迈不出去。
她害怕,害怕看到郑旦的尸体……
良久,夷光艰难地迈出这一步的,双手颤抖地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当那张双目暴睁,灰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映入眼睑时,夷光整个人都不停地发抖。
郑旦,真的是郑旦!
夫差面色难看地重新盖住白布,随后拥住夷光瘦弱的身子,口中不断安慰道:“本王在,没事的!”
这样的安慰,连他自己听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夷光死命忍着迸上喉咙的酸涩,咬牙道:“怎么死的?”
士兵禀报道:“尸体小腹有刀伤,应该是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是昨夜。”
昨夜……
夷光脑海中掠过一个人影,难道是他?
“有人见过凶手吗?”
士兵摇头道:“没有,只在地上发现马车驶过的印记,很可能是从车中抛下来的。”
“知道了。”夷光咬牙应着,转过身对夫差道:“我能否求大王一件事?”
夫差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道:“你放心,本王会找到杀害郑氏的凶手,并以美人之礼,将她好生安葬。”
“多谢大王。”夷光忍着眼底不断想要涌出来的泪水朝夫差行了一礼,随即道:“我累了,想回去歇一会儿。”
“好。”夫差放心不下,匆匆交待了几句,陪着夷光回到她所住的小院里。
一路上,夷光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屋中后,她取来数种葯材磨成粉末,又拿了布料,用剪子剪着。
夷光双手颤抖得很利害,不小心划到手上的皮肉,流出殷红的鲜血,沾在料子上;她却恍若未觉,继续剪着料子,夫差怕她又伤着自己,连忙夺下她手里的剪刀,“别剪了。”
“把剪子还我,我要给姐姐做香囊,她最喜欢我做的香囊,每年端午都要配在身上,就快要到端午了,我得赶紧做一个给她。”
“夷光!”夫差用力握住她想要夺回剪子的手,悲声道:“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夷光怔怔看着他,被强行迫回眼底的泪水渐渐浮现出现,下一刻,她伏在夫差怀中放声大声,哭声里充满了悲痛、哀恸、难过。
这些年来,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就是郑旦了,虽然这一路走来,有过种种争执,甚至是断绝关系,但夷光心里始终还是在意郑旦的,否则不会帮着她逃离王宫。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着郑旦能够远离是非,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结果转眼之间,便看到了郑旦的尸体,让她怎能不难过。
夫差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夷光止住了哭泣,靠在夫差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与郑旦在苎萝村时的往事,说到难过处,哽咽道:“一场战乱,什么都变了,家没了,父亲没了,现在连姐姐也没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夫差心疼不已,紧紧抱住她,“你还有本王,沧海桑田,本王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句话令夷光更加难过,她是越国的奸细,为了复国而接近夫差,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可能吗?
夫差并不知她这番心思,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是怀疑自己的情意,他握紧夷光的手,一字一字道:“夷光,嫁给本王,做本王的王后!”
夷光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一时愣在那里,待得回过神来后,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摇头道:“大王忘了,我是越女,吴越两国势不两立,您又怎么能立一个越女为后。”
“吴越两国可对立亦可交好。”说到这里,夫差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迎着夷光的目光缓缓道:“待本王肃清伍子胥势力之后,就送越王回国,从此吴越两国交好,永不再起战争!”
听到这话,夷光既惊又喜,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大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听到这四个斩钉截铁的话,夷光不由得再次落下泪来,但这一次,是欢喜的泪水。
夫差抚去她脸上的泪水,怜惜地道:“难过也哭,高兴也哭,怎么这么多眼泪,也不怕把眼睛哭坏了。”
夷光止了眼泪,欣喜地道:“大王愿意从此息战止戈,是吴越两国百姓之福,多谢大王。”
夫差微笑,眸中深情似海,“那你现在愿意嫁给本王了吗?”
这一次,夷光没有拒绝,脸颊绯红地点点头,她对夫差早已情愫暗生,只是碍于彼此身份,以及自身所负的使命,才会多番拒绝,如今夫差许下送回勾践,并与越国交好的诺言,自然再无拒绝之理。
看到佳人颔首,夫差欢喜地几乎要仰天长啸,他拥住夷光一遍遍地说着“真好”两个字。
伍榕知道此事,伤心欲绝,跑去太王太后病榻前哭诉,请求太王太后阻止这场婚事。
当夜,太王太后将夫差召来百宁殿,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在这一夜后,太王太后再没有阻止他们的婚事,伍榕问起,太王太后也是闭口不言,只是让她从此断了做王后的念想,安生在宫中度日。
再说文种那边,他杀了郑旦之后,便快马加鞭追上被流放的公子山,告之郑旦死迅,当然,在他嘴里,夫差与夷光成了害死郑旦的凶手。
倏闻郑旦死迅,公子山悲痛欲绝,几次哭晕过去,待得知“真相”后,悲愤难耐,指天发誓,定取夫差与夷光的项上人头,为郑旦报仇雪恨。
这正是文种要的,他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一番,随即说自己会设法行事,待时机成熟,就迎他回京,夺取王位。
辞别公子山后,文种回到姑苏,刚一踏进府邸,便有宫里的人过来传话,让他立刻入宫一趟,夷光要见他,说是询问馆娃宫的进展。
夷光依旧住在原来的院落里,文种进去后,恭敬地行了一礼,“草民见过王后娘娘,娘娘万福。”
望着低头行礼的文种,夷光眸中掠过冷凛的杀意,茶盏在手中捏得“咯咯”作响。
良久,她松开紧攥的手指,漠然道:“我与大王尚未完婚,文先生这声王后娘娘叫不得。”
“草民失言。”文种笑一笑,直起身道:“馆娃宫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快则八月,迟则十月,便可完工。”
夷光没有理会他的话,道:“我派人去请了你三次,前两次都不见你人,说是出门谈生意去了,当真?”
“正是。”
夷光盯了他片刻,厌恶地道:“我若没猜错,与你谈生意的那个人,应该是公子山吧。”
被她一语戳穿,文种也不惊慌,笑呵呵地道:“姑娘说笑了。”
夷光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寒声道:“为什么要杀姐姐?”
文种故作惊讶地道:“草民一向奉公守法,岂会做杀人之事;再说了,草民与郑美人无冤无仇,杀她做什么?这些胡话姑娘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真是冤煞草民了。”
夷光厌恶地道:“你不必在这里做戏,姐姐离宫的事情,只有我与你知道,结果一离宫就出事了,除了你还会有谁!”
“确实与草民无关,姑娘误会了。”
“我再猜一猜,你定是在二公子面前颠倒黑白,说姐姐是被我与大王害死的。”
文种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俯身落坐,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难怪大王如此钟意于你。”
“你就不怕我将真相告诉二公子吗?”
文种慢悠悠地道:“姑娘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二公子会相信你的话吧?”
夷光定定看着他,片刻,忽地笑了起来,嫣然百媚,犹如盛开的繁花,一扫之前的冷漠,“文种,你真以为自己能够扶持二公子登上王位吗?”
文种自夷光那令人目眩的美貌中回过神来,微笑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万一文某赌赢了呢?”
“痴心妄想!”随着这四个字,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文种白胖的脸上,烫得后者跳了起来,急忙举袖抹去茶水,虽然他动作很快,还是被烫起一大片红印,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疯了!”
夷光漠然搁下茶盏,冷声道:“我这个人一向喜欢以怨报怨,你害死了姐姐,这笔帐,我一定会好生记住,来日当十倍奉还!”
文种被她盯得心底发颤,色厉内茬地道:“哼,我们走着瞧!”
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姑苏归于平静,就在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夫差与夷光的婚事时,艾陵突然传来八百里急报。
吴军――大败!
原来公孙离之前烧掉的并不是齐军粮草,而是齐军故意布下的圈套,让伯嚭以为自己大获全胜,趁其轻敌忘形之时,大举来攻,打得吴军丢盔解甲,落荒而逃,伤亡人数亦是一增再增。
齐军趁胜追击,将伯嚭一众撵得犹如丧家之犬,眼见吴军士气低迷,崩溃在即,坠崖失踪的督军范蠡突然从天而降,不止“死而复生”,还带来了越国数千精兵,助他们击败了齐军。
这是多日来,吴军取得的第一个胜利,令他们一扫之前的低迷,士气大振,随后更在范蠡的带领下,屡屡取得胜利,扭转了败局。
六月二十三日,在又一场胜利后,齐军抵不住连日来的损兵折将,再加上粮草见底,终于退兵,这场胶着了数月的战争,最终以吴国得胜,扩地百里而告终。
夫差知道这是一场惨胜,但他这此刻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民心,巩固自己的王位,所以下令举国共庆,并在大军凯旋之日,携夷光与百官盛宴款待。
席间,范蠡成了最大的功臣,官晋三级,赏金千两,宅地数百亩,一时风头无二,连伯嚭也被盖了过去。
伯嚭心胸狭隘,对于范蠡的得宠自是百般不满,但他城府极深,表面上与范蠡频频碰酒,不断道贺。
艾陵之战,令范蠡一举成为夫差面前的红人,面对众人的奉迎道贺,范蠡并示得意忘形;相反,一直谦虚以待,言称此番能够得胜,皆是夫差部署有方,运筹帷幄,自己不过是依命行事罢了,并无功劳可言。
这样的荣宠不惊,无疑令夫差越发满意范蠡,不时命人将自己的菜赐予范蠡,看得百官眼红不已。
角落里,公孙离双目通红地盯着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范蠡,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心里充满了不甘与嫉妒。
艾陵之战,出力最多的人是他,最辛苦的人也是他,功劳却全被中途出现的范蠡给占了,让他怎能甘心。
公孙离越想越不甘心,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半满的酒壶,醉醺醺地来到范蠡身前,“范将军英武过人,立下大功,来,公孙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