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巡完铺子回到府邸,意外看到范蠡也在,面色微微一冷,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范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中?”
范蠡起身道:“回京之后,一直忙于琐事,直至今日方才抽空过来,文种兄莫怪。”
“范兄说得哪里话,快快请坐,来人,奉茶。”文种热情的说着,仿佛真的是不胜欢喜。
在一番闲语后,范蠡说出了此次来意,“听说修建馆娃宫是文种兄的主意?”
“不错。”文种爽快地承认,“一来可以耗吴国财力;二来可以更深地分化夫差与伍子胥,一举两得。”
“我临行之时,曾与文种兄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之后再行商议,以免出岔子,为何不听?”
范蠡的质问令文种心生不悦,但面上仍是笑意吟吟,“现在不是没出乱子吗,范兄这么紧张做什么?”
“好,馆娃宫的事暂且不说,公子山那边呢?”
文种眼皮一跳,“他怎么了?”
范蠡盯着他略有些闪烁的眼睛道:“我听说文种兄最近与他走得很近,就连修建馆娃宫的事情,也是他向吴王提议的。”
文种不以为然地笑道:“那又如何,多结交一个人,对咱们并无坏处。”
范蠡一字一字道:“若仅仅只是结交,确无坏处,就怕文种兄还有别的心思。”
文种正在拨弄茶沫子的手指一滞,片刻,他道:“夷光告诉你的?”
“我昨日入宫谢恩的时候,与夷光见了一面。”
“她对你还真是知无不言。”文种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既然如此,她应该也告诉你,我已经放弃了那个计划。”
范蠡面色沉冷地道:“若果真放弃,这段时间文种兄就不会三番两次与公子山登高饮酒,结伴秋游了。”
文种笑容一滞,淡然道:“他虽是吴人,但性子不错,我与他颇为投缘,最近秋高气爽,便结伴同游,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我或许还会相信,可文种兄素来信奉时间即是金钱,从不会将时间花费在无用的事情上;你会应酬公子山,只有一个可能――你没有放弃那个计划!”
文种低头盯着碧绿清澈的茶水,半晌,他哂然一笑,“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范兄,文种佩服。”
“文种兄!”范蠡痛声道:“你为何非要一意孤行,真要等闯出大祸来才后悔吗?”
“大祸?”文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倒觉着,公子山性子单纯,感情用事,扶持他登基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是,公子山确实单纯,容易掌控,但同样的,他也无法掌控伍子胥这头猛虎。夫差就好比疆绳,牢牢牵制着伍子胥,令他不能尽情张开血盆大口;所以大王才能够保住性命,越国才能有这一年多年来的安宁,一旦换了公子山,伍子胥就会失去疆绳的牵制,开始肆无忌惮的杀戮。”
文种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还要感谢夫差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说着,范蠡又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绝不可以出任何岔子,请文种兄务必以大局为重。”
“大局……”文种玩味着这两个字,凉声道:“为何范兄认为你的计策一定可行,而我的就是错呢?”
“你口口声声说可以利用夷光让夫差与伍子胥会反目,结果呢,夫差明知道伍子胥三番两次意图谋害夷光,却始终不曾追究,连声责备的话也没有;由此可见,你的计策才是错的!”
范蠡又气又急,“这种事情岂能一蹴而就,夫差将京畿营都统一职交给繁楼,就是一种无声的责任,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矛盾累积到不可调节时,就会彻底爆发。”
文种好笑地道:“你所谓的累积是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怕我们到死都看不到这一日。”
“不会的,少则……”
“好了。”文种不耐烦地打断,“你行你的事,我办我的事,互不相干就是了。”
范蠡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许多,文种还是不肯听劝,“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弃?”
文种冷然一笑,“范兄有时间顾我的事,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雅兰虽然死在了夷光手中,不能再指认你;但以伍子胥的心思,必然有所怀疑,你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多久。”
“这件事我会设法解决。”
“那我就等范兄的好消息了。”说着,文种捧起茶盏道:“我乏了,不送。”
见文种丝毫没有回心转意之势,范蠡也不禁心头火起,连“告辞”二字也懒得说,拂袖离去。
望着头也不回的范蠡,文种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瞧着吧,他才是最正确的那一个,早晚范蠡会心甘情愿地低头认错。
文种略一思索,举掌拍了两下,不一会儿管家走进来恭敬地道:“老爷有何吩咐?”
“明儿个是初一了吧?”待管家答应后,文种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在其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后者仔细记在心里,随即道:“奴才这就去办。”
八月入秋,但直至九月方才彻底冷下来,秋风掠过,寒意透过薄薄的秋衣渗进去,冷得人直打哆嗦。
鸣凤殿,一名宫女走到正在给菊花浇水的郑旦身边,轻声道:“美人,外头冷,奴婢扶您进屋吧。”
“我不冷,你若是觉得凉,就回屋里去吧。”郑旦头也不抬地说着。
她的话令宫女露出感动之色,感慨道:“美人和善,可有些人却将这份福气视作理所当然。”
“你说阿成他们几个?”
“是啊,一天里面有大半天是在躲懒,还天天说自己累得慌,对美人的差遣推三阻四,反倒是对夷光姑娘热情得紧。”宫女一边说一边摇头,颇为鄙夷。
郑旦手微微一颤,花洒一时没握住掉落在旁边一株绿菊上,之后又砸在脚上,水都洒了出来。
郑旦惊呼一声,顾不得被弄湿的鞋袜,赶紧俯身去看绿菊,这一下颇重,砸得花瓣掉了不少,花茎也断裂的痕迹,若是不加以处理,恐怕这株绿菊很快会死去。她赶紧找来树枝,一头插在泥土里,一头用帕子绑在花茎上,借此固定住,让其慢慢愈合。
做完这一切,她方才让宫女扶着回到暖阁更换鞋袜,待得半湿的罗袜褪下后,宫女方才发现她脚背肿了一块,想必是刚才砸伤的,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郑旦不以为意地道:“小伤而已,过两天就退了,无需小题大作。”
“可万一砸伤了脚骨怎么说?”宫女为难地说着,半晌,她眼睛一亮,道:“奴婢记得夷光姑娘精通医术,不如找她来看看?”
郑旦犹豫片刻,点头道:“也好。”
宫女当即离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面色难看地回来,却不见夷光,郑旦疑惑地道:“胭脂,人呢?”
这名叫胭脂的宫女低头不语,直至郑旦再次询问,方才小声道:“太极殿的人不让奴婢进去,所以没能见到夷光姑娘。”
郑旦一怔,旋即泛起一丝苦笑,“她如今是大王心尖上的人,哪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
胭脂急忙道:“奴婢待会儿再去。”说着,她又低声嘟囔道:“说起来,自打夷光姑娘表明身份后,都有好几日没来鸣凤殿了,以往隔几日就会来一趟。”
她这句话,令郑旦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越发苍白,半晌,她道:“别去麻烦了,抹点去瘀的药膏就好。”
胭脂应了一声,在替郑旦擦好药膏穿好鞋袜后,听到外面有响动,便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进来道:“启禀美人,是水房的人送水来了,请您去清点一下。”
“好。”郑旦扶着胭脂的手来到外面,张大力站在五个半人高的木桶,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低头行礼,随即递过一卷竹简,一手指着“鸣凤殿”那一行。
郑旦知道,这是让她在上面写名字表示收到水,就在伸手接过的时候,她面色微微一变,转而对胭脂道:“去取笔来。”
趁着胭脂取笔的功夫,郑旦从竹简底下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帛,隐约可见字迹,她迅速看了张大力一眼,随即藏入袖中。
在回到暖阁后,郑旦寻了一个借口将胭脂打发下去又将门窗关紧,如此方才取出绢帛,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午时后前来一见,阅后速毁。
郑旦神色复杂地将绢帛拿到未曾熄灭的灯芯前,看着烛火一点点吞噬着绢帛,直至燃烧怠尽,而在随后的时间里,她一直心神不定。
翌日,她忽地让胭脂去向夫差请旨,说是要去馆娃宫瞧瞧,那宫殿本就是以她名义修建的,如今她要去看,且又在王宫东侧,相隔极近,夫差自无不允之理。
晌午过后,郑旦带着胭脂来到尚在修建宫的馆娃宫,走了一会儿,她忽地道:“今儿个似乎比昨日还冷,你且回去拿一件披风来。”
胭脂为难地道:“奴婢一走,美人身边便没人侍候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有手有脚,还能走不了路不成,速去速回就是了。”见郑旦态度坚决,胭脂只得答应,折身回到王宫,却没有依言往鸣凤殿取披风,而是悄悄去了琉璃馆。
“奴婢给郡主,郡主万福金安。”胭脂满面谄媚地朝半坐在软榻上的伍榕行礼,一扫往常清淡的模样,若是郑旦在这里,一定会大跌眼镜。
伍榕眼皮轻抬,漫然道:“有事?”
胭脂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所料不差,郑美人果然有古怪。”
听到这话,伍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道:“细细说来。”
“昨儿个水房的哑巴来送水,之后郑美人就独自一人待在暖阁里,奴婢进去的时候,发现灯烛下散着一丝灰烬,像是烧过什么东西;再后来郑美人就让奴婢去向大王请旨,说今儿个要去馆娃宫瞧瞧。您说这馆娃宫什么都没造起来,到处乱糟糟,脏兮兮的,有什么好瞧的,分明有古怪。”胭脂一五一十的说着,郑旦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一直信任的宫女竟是伍榕的眼线。
伍榕若有所思地道:“她现在人呢?”
“就在馆娃宫呢,刚才她说让奴婢回来拿什么披风,奴婢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来禀告郡主。”
“总算还不蠢。”伍榕轻哼一声,道:“她与那姓施的贱人怎么样了?”
胭脂讨好地道:“奴婢一直都有按郡主吩咐离间她们二人,昨日郑美人不甚弄伤了***婢借口去太极殿请施姑娘来诊治,其实根本没去,在外头随意转了一圈便回去了,说施姑娘事忙,不能过来。虽然郑美人嘴里没说什么,但奴婢看得出,她对施姑娘很是不满。”
“好。”伍榕满意地点点头,取下系在腰间的锦囊掷给胭脂,“这是赏你的,拿着吧。”
“多谢郡主。”胭脂捧着沉甸甸的锦囊迭声道谢,随即道:“那馆娃宫那边……”
伍榕打断道:“我自有安排,你照着她的话去鸣凤殿取衣裳就是了,以免让她起疑。”
待胭脂离去后,伍榕唤过宫人道:“可知大王在哪里?”
宫人瞅了一眼天色,道:“这个时辰,应该是在太王太后那里。”
“太王太后……”伍榕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下一刻,她拂袖起身,启唇,“随我走一趟百宁殿。”
百宁殿里,寂静无声,夷光跪坐在榻前为太王太后把脉;自入秋之后,太王太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御医亦束手无策,夫差与其祖孙情深,望着缠绵病榻的太王太后,忧心忡忡。他知夷光医术高明,便让她为太王太后医治。
看到夷光收回手,夫差急忙问道:“如何?”
望着夫差紧张的目光,夷光不知该如何开口,别看太王太后表相尚好,其实脉像无力,病体沉苛,乃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兆,恐怕撑不过今年冬天。如此病体,宫中太医不可能诊不出来,只是怕夫差怪罪,所以迟迟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