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子山的一再追问下,文种终于说出了他的真正意思,“在下的意思是……另造一座宫殿,供郑娘娘居住,如此不就能清静安宁了吗?”
文种的话令公子山眸光一亮,抚掌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一个好主意,只是……”他为难地道:“建造宫殿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与人力,若是当宠的妃子也就罢了,可现在……王兄恐怕不会答应。”
文种颔首道:“在下也想到了,所以才一直不愿说。不过话说回来,修建宫殿虽然耗费巨大,却也并无非一无益处。”
公子山眸光微微一亮,“此话怎么讲?”
“范蠡此刻正在前往越国借粮的途中,若是越人知道大王待郑娘娘如珠如宝,甚至特意修建一座宫殿供其居住,必然感念大王英明仁德,从而使得借粮一事事半功倍;将来与他国开战之时,越国亦会成为咱们大吴最坚实的后盾。”
公子山深以为然地道:“确是这个道理,但要王兄一下子拨出这么多银钱来,实在有些困难。”
听到这话,文种突然起身伏跪于地,他这副模样将公子山骇了一跳,“文种兄这是做什么?”
文种神情肃然地道:“在下从楚国辗转到越国,受尽白眼与排斥,亦尝尽人情冷暖;在下原以为天下人都是这般趋炎附势,跟红顶白,直至遇到二公子;您是吴王兄弟,却不计身份,愿意折节下交,实在令在下感动,也令在下暗暗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负二公子之谊。”
文种这番情真意切令公子山感动不已,“文种兄言重了,快快起来。”
“千言万语亦不足以表达在下对二公子的感激。”说着,文种一字一字地道:“只要二公子一声令下,在下愿意奉上所有身家财产来修建宫殿。”
公子山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短暂的惊愣过后,喜悦如潮水一般迅速朝他涌来,文种家财万贯,若是他真肯出资修建宫殿,那郑旦就可以离开纷争不断的后宫,独居一处,而他……也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与郑旦相处。
公子山努力压下心中的狂喜,“文种兄此话当真?”
文种是何等精明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公子山已经上当,斩钉截铁地道:“千真万确。”
“好!”公子山用力一拍石桌,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找王兄。”
“不可。”文种拦住他,肃然道:“大王那里好说,伍相那关却是难过。”
被他这一说,公子山也想了起来,皱起两条温润的眉毛,“这倒也是,相父素来不喜欢越人,郑美人入宫的时候,他可没少拦着;如今虽有文种兄你出钱出力,恐怕相父也不会答应。”
“所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在示意公子山坐下后,文种道:“除了二公子与伍相之外,朝堂上还有一人举足轻重,若能得他支持,此事定然能成。”
公子山心思一转,已是猜到了几分,“太宰?”
“不错,太宰大人与伍相一样,都是托孤重臣,深得大王倚重,他肯帮着说一句,胜过别人千言万语。”
公子山颔首道:“确是这么个道理,也罢,我明日去见一见他,他与我关系甚好,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好。”说着,文种又道:“在下趁着这两日功夫,将宫殿草图画出来,然后给二公子送去,这样二公子向大王进言的时候,也显得有理据一些。”
公子山不疑有它,欣然应允,“好,我等着文种兄。”
数日后,公子山在朝堂过后向夫差进言修建宫殿之事,果然如文种所料,伍子胥一听这话,就立刻反对,“郑氏入宫,已是隆恩浩荡,岂有再专门为其修建宫殿之理,简直是笑话!”说着,他又对夫差道:“大王切莫跟着二公子胡闹。”
夫差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瞧不出是什么心思,半晌,他道:“把图纸拿给本王看看。”
公子山一喜,连忙双手呈上文种昨夜刚刚送来的图纸,看到这一幕,伍子胥大急,“大王……”
夫差打断道:“本王只是看看而已,相父无需紧张。”说话间,他已经从公子山手里接过图纸,徐徐展开后,是一座精巧华丽的宫殿,楼阁玲珑,金壁辉煌,正当中一块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
夫差轩一轩眉,“馆娃宫?”
“是。”公子山拱手道:“美人为娃,馆娃即是美人所居之处。”
夫差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待得看过整张图纸后,他道:“建在何处为好?”
听他这么问,公子山精神一振,连忙道:“臣弟看王宫东侧尚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正适合建造此宫。”
伍子胥越听越不对,急声道:“如今国库并不宽裕,再加上粮食失收,令国库负担繁重,万万不可再大动土木,那个宫殿。”
站在一旁的伯嚭闻言,冷笑道:“说起粮食失收,可皆是拜伍相所赐呢。”
伍子胥面色一沉,“你身为太宰,竟也与那市井百姓一样愚昧无知,实在荒唐。”
“是百姓愚昧,还是有人杀戮太重,触犯上天,相国大人自己清楚。”说着,伯嚭朝夫差道:“大王,自从伐越归来之后,先是旱灾,之后又是种子无缘无故腐烂,使得粮食失收;臣以为这是上天降下的警示,若再不引起重视,恐怕会有更多的灾祸降临。我吴国虽然强盛,可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夫差微一点头,道:“所以太宰的意思,是赞同修建馆娃宫?”
“大王英明。”伯嚭颔首道:“臣以为修建馆娃宫有三好。第一,就如二公子说的,可以令越人感念大王仁德,令范蠡前往借粮一事,事半功倍;第二,吴越一家,息上天之怒;第三,修建宫殿乃是国力的体现,令天下人皆知我吴国之强,不敢轻视。”
“一派胡言!”伍子胥愤然拂袖,“你可知修建一座宫殿要多少人力物力?”
“我当然知道。”伯嚭毫不相让地道:“相国大人没听到二公子说吗,商人文种愿意倾力出资修建,这么一来,落在国库上的不过三四成,以吴国今时今日的国力,根本算不得什么。”
伍子胥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态度强硬地道:“那个文种无缘无故出钱又出力,分明是有所图谋,总之此事万万不可。”
伯嚭悄悄瞅了一眼夫差,冷笑道:“好大的威风啊,敢问伍相一句,你眼里可还有大王?”
“当然……”伍子胥尚未说完,伯嚭便厉声道:“当然没有,自从先王过世后,你一直以帝师相父自居,把持朝政,蛮横霸道,但凡不同意你意见的,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令得世人只知你伍员不知大王。”
“放肆!”伍子胥气得浑身发抖,“老夫自问尽忠职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吴国,为了大王;你竟然如此冤枉老夫,究竟有何居心?!”
“你我同为先王遗臣,理应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大王,匡扶社稷;可你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这几年为了吴国与大王,我一直忍气吞声,不与你一般计较,可你却越来越霸道,屡屡越狙代庖,连朝堂也成了你的一言堂,容不得别人插嘴半句,实在过份!”
伍子胥被说得满面涨红,论口舌之利,他又怎么是伯嚭的对手,只得朝夫差道:“老臣一片赤胆忠心,绝无半分私念,还请大王明鉴!”
夫差淡淡道:“相父忠心,本王当然知道,太宰身为朝堂重臣,一言一句皆得慎重,岂可人云亦云。”
伯嚭暗暗一笑,他知道夫差这是在向着自己呢,当即乖巧地道:“臣知罪,请大王责罚。”
“退下吧。”见夫差这般轻描淡写的放过了伯嚭,伍子胥又惊又怒,急忙道:“伯嚭妖言祸众,不可轻易饶过。”
“太宰一时失言,相父不要计较了。”说着,夫差徐徐抚着精美的宫殿图纸,凉声道:“本王仔细想过了,既然有人愿意出资,那就把馆娃宫建起来吧。”
伍子胥大惊,顾不得指责伯嚭,急声道:“馆娃宫万万建不得!”
夫差倒也不生气,淡然道:“本王心意已决,相父无需多言。”说着,他对公子山道:“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
公子山大喜,连忙恭声道:“臣弟领旨!”
伍子胥心急不已,大步上前道:“大王为区区越女修建宫殿,传扬出去,必会落得一个沉迷女色,贪图享乐的名声,于吴国大为不利,还请大王即刻收回成命!”
夷光就站在夫差旁边,她望着伍子胥双足,轻声道:“请相国大人退下。”
伍子胥正在气头上,听到她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了她厉声道:“大胆越女,朝堂之下岂有你说话的份。来人,给老夫掌她的嘴!”
夫差眸光一沉,“相父息怒。”
“越女无礼,大王不可一味纵容!”伍子胥打定主意要教训夷光。
在伍子胥盛怒的目光中,夷光屈膝道:“相国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想提醒您,您站错地方了。”
伍子胥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这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刚才走得太急,双脚不知什么时候踩在了雕有九龙捧珠浮雕的鎏金台阶上。
可别小看这太极殿中的区区三级台阶,自吴国开国以来,只有皇帝与太子才能够走,除此之外,谁人踏上都是死罪。
伍子胥虽是辅政大臣,又被夫差称一声“相父”,可他依旧是臣子,没有资格踏上这鎏金台阶。
伍子胥赶紧退后,满面惶恐地跪地请罪,“老臣大意,请大王治罪。”
夫差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就在伯嚭等人以为他会借此发难的时候,面色突然由阴转晴,微笑道:“相父并非有意,本王又怎么会怪罪,快快请起。”
“谢大王。”伍子胥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话题引回修建馆娃宫一事,夫差已是道:“二弟赶紧去筹备修建一事,对了,得空的时候,带那个叫文种的商人见一见本王。”
“是,臣弟告退。”公子山欣然领命离去。
“大王……”伍子胥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夫差打断,“说了这么久,相父也累了,快回府去歇着吧,别等会儿又不小心踩了这鎏金台阶。”
伍子胥性子耿直,却不是笨人,别看夫差说得客气,其实是在警告自己,若自己非要阻拦修建馆娃宫,那他就会追究自己误踩鎏金台阶的罪名。
罢了,先由着他们修建,慢慢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伍子胥无奈地拱手退下,随即伯嚭也知趣地退出了太极殿。
待他们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夫差长出一口气,闭目靠在盘龙椅背上,每次与这些老奸巨滑的大臣打交道都让他心神俱疲,乏累得很。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在太阳穴一下一下地按着,轻重适中的力道令夫差很是舒服,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道:“知道本王为什么会答应修建馆娃宫吗?”
“修建馆娃宫虽有种种好处,但奴婢以为,并不能够打动大王,大王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伍相。”夷光的声音与她手上的动作一样温柔,如缠绵的春风。
“你倒是看得明白。”夫差嘴角扬起细微的笑容,将近一年的相处,已是令他习惯了耳边这个女子的聪慧与敏锐;可以说,除了容貌之外,她几近无瑕。
夷光浅浅一笑,“这么说来,奴婢猜对了?”
夫差缓缓睁开眼,冷然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还记得提起馆娃宫时,相父的对本王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夷光略一思索,已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大王切莫跟着二公子一起胡闹。”
“不错。”夫差冷冷一笑,“在相父眼中,本王还是那个只知嬉戏胡闹的黄口小儿,而非一国之君。”
“伍相自幼看着大王长大,一时之间难免改不过来,您再给他一些时间。”夫差对夷光的回答嗤之以鼻,“本王登基数年,还不够他改的吗?”
“可他终归是大王唯一的师傅。”夷光这名话勾起了夫差深藏在心底的隐秘,神色复杂地道:“其实本王还有一位老师。”
夷光诧异地道:“还有一位?奴婢怎么从未听说过?”
“他在多年前就离开了,自是没什么人知道,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一见。”夫差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思念之情,可见对那位老师感情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