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落泪,夫差心痛不已,抬手抚去那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委婉地道:“你没有错,是祖母对你的身份有些担心,所以让你去那里暂住。”
听到这话,郑旦稍稍放下心来,怯怯道:“要住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十来日,事情一处理好,本王就去接你,没事的。”说着,夫差对王慎道:“郑美人初入宫庭,不习惯宫中之事,你安排几个去掖庭侍候郑美人。”
“恭喜郑美人!”夫差这句话,等于给了郑旦身份,王慎是个乖觉之人,当即躬身道贺,随即为难地道:“太后……”
夫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祖母那边,本王自会去说。”
“喏。”见他这么说,王慎不再多言,领着惴惴不安的郑旦离去,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身影,夫差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唤过垂手立在一旁的宫人,“立刻传太宰进宫。”
伯嚭原本已经睡下,得知夫差召见赶紧穿衣起身,满腹疑惑地登上马车往宫城驶去。
奇怪,大王这应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还有空见自己,难不成……郑旦的身份暴露了?
想到这里,冷汗顿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伯嚭甚至有一种调头离去的冲动。
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他来到了长德殿,数十支儿臂粗的红烛将大殿照得亮堂如白昼。
夫差单手支颐,闭目坐在椅中,伯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不见郑旦,难道……真让他猜对了。
伯嚭按下心底的慌乱与不安,拱手道:“参见大王,大王圣安!”
“来了。”夫差睁开眼,挥手道:“赐座。”
见夫差神情平和,并无恼怒之意,伯嚭心中微定,斜签着身子在宫人端上来的绣墩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大王深夜召臣入宫,有何吩咐?”
夫差目光沉沉地道:“祖母不喜欢郑美人,此刻已经将她关押至掖庭之中,她是长辈,本王也不好反对,你可有什么办法?”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伯嚭顿时放下心来,“太后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管外面的事,此次这么快出面,恐怕是有人在她老人家面前告状。”
“还不是榕儿那个丫头。”夫差冷声道:“看来本王真是太过宠着她了,令她越来越不懂规矩,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伯嚭敏锐地从夫差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对伍家的不满,不过他没有去揪这件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他一直都牢牢记着,“大王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后那边。”
夫差颔首道:“是啊,所以本王才连夜召你来商议。”
伯嚭思索片刻,徐徐道:“太后之所以反对这件事,是因为担心大王,只要她老人家知道郑美人心地善良,不会加害大王,便没事了。”
夫差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本王何尝不知,能说的本王都已经说了,无奈祖母对越人成见已深,又有一个伍榕在旁边吹风,如何能够让她相信郑旦?”
伯嚭眼珠子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微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百闻,不如一见。”
夫差听得有些意思,“说具体一些。”
伯嚭笑意深深地道:“太后受伍氏蛊惑,认为郑美人不善,可若是亲眼见到事情与伍氏所言截然相反呢?”
夫差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利用榕儿来改变祖母对郑旦的看法?”
伯嚭拱手道:“大王英明,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伍氏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到时候大王再从旁劝说,定能事半功倍。”
夫差颔首道:“确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待本王再仔细想想。”
伯嚭眸光一动,道:“启禀大王,郑美人在文种府中,有一个婢女,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不知能否让她入宫陪伴郑美人?”
“准。”见夫差答应,伯嚭连忙道:“那臣明日就安排她进宫。”
翌日,夷光在伯嚭的安排下,第一次踏入吴王宫,她利用妆容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倾城之姿。此刻的她,在外面看来,就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婢女,与王慎挑出来的那几个人一起前往掖庭。
郑旦并未认出人群中的夷光,只道都是王慎选来的宫人,随意看了一眼,便让他们下去做事。
众人依言离去,唯独夷光还站在原处,郑旦疑惑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宫女,“还有什么事吗?”
夷光微微一笑,“姐姐真的认不出我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郑旦娇躯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夷光,眼底有泪水浮现,颤声道:“你……你是……”
夷光蹲下身,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柔声道:“是我,我来了。”
这一次,郑旦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夷光,她欢喜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下一刻,她紧紧抱住夷光,哽咽道:“回来就好,我好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好怕!”
“没事了。”夷光忍痛拍着郑旦后背安慰,她知道,这一天一夜对性子柔弱温婉的郑旦来说,是莫大的煎熬。
待情绪平复下来后,郑旦松开手,见夷光眉眼隐约有痛苦之色,关切地道:“怎么了?”
夷光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受了些小伤。”
“快给我瞧瞧。”在郑旦的坚持下,夷光只得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道鞭痕,虽然已经上过葯,但依旧触目惊心。
郑旦看得眼泪都下来了,两只手上就有那么多,那身上一定更多,“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是伍子胥的人。”夷光将昨日的事情大概讲述了一遍,郑旦听得惊心动魄,“这个公孙离可真是歹毒,居然对你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幸好你事先安排了冬云暗中跟随,方才能够逃出来。”说到这里,郑旦忽地想起一事来,满面惶恐地道:“这么说来,伍子胥已经知道我是冒充的了,他会不会告诉大王?”
夷光倒是淡定,安慰道:“姐姐无需担心,他要是说出这件事,就等于承认自己掳劫越女,破坏观鱼大会;所以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去。”
“那就好。”郑旦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环顾四周,忧声道:“我现在被困禁在这掖庭之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这件事,太宰已经在想办法了,应该很快就能助姐姐出去。”夷光的话令郑旦心中一定,她紧紧握住夷光的手,感慨道:“幸好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我是姐妹,自当患难与共。再说了,若不是我遭人掳走,姐姐也不会被迫顶替入宫,在这里担惊受怕。”说到这里,她突然起身,郑重其事地朝郑旦行了一礼。
夷光这副模样,将郑旦吓了一跳,连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夷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姐姐不喜欢这条路,但为了越国,为了千千万万遭战火迫害无家可归的越国百姓,也为了范先生他们,还请姐姐务必走下去!”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郑旦神色复杂地道:“我也想走下去,可你知道,除了女红之外,我什么都不懂,夷光,我真的很怕,万一吴王知道我不是……”
“不会的。”夷光打断道:“我会帮着姐姐,吴王不会发现的。”
“但愿如此。”郑旦无奈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晌午时分,有宫人端了午膳进来,因为夫差特意交待过,所以膳食还算不错,六碟精致小菜并一个珍珠丸子翡翠汤,丸子是用鱼肉搓成,翡翠则是剁成碎末的菜杏,刚一掀盖,便能闻到一阵鲜香之气。
宫人盛了一碗翡翠汤,殷勤地端到郑旦面前,“这汤最是鲜美不过,美人您快尝尝。”
郑旦正要接过,却被夷光抢了先,“这汤太热,还是放一放再喝吧。”
宫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道:“汤可不就是要趁热喝吗,凉了那鱼丸子该变腥了。”
“是吗?”夷光淡然一笑,随即右手一扬,将鱼汤递到他面前,“我家美人用膳有个规矩,所有膳食,都得有人先试吃;你刚才不是说这汤最是鲜美不过吗,那就你吧。”
宫人骇然,连连摇头,“姑娘说笑了,我……我就是一个低等宫人,哪配吃这些。”
“这是美人的意思,你只管吃就是了。”任夷光怎么说,那宫人都不肯张口,郑旦瞧着有些不忍,轻声道:“夷光,别为难他了。”
“美人莫理,奴婢自有计较。”说着,夷光盯着惴惴不安的宫人,冷声道:“你进来后,也不摆碟,也不搁碗,就盯着这翡翠汤,分明是有古怪,快吃!”
宫人满面委屈地道:“姑娘当真误会了,我就是怕汤凉了会有腥味,这才急着盛给美人喝。”见夷光不语,他又道:“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汤里下药。”
夷光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我从未说这汤里有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宫人意识到自己大意说错了话,后悔不迭,无奈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讪讪道:“我……我就是随口乱猜的,姑娘别当真。”
“随口乱猜……”夷光徐徐重复着这四个字,片刻,她哂然一笑,“罢了。”
宫人以为夷光信了自己的说辞,刚松了口气,就听她说,“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我就将这件事禀告大王,请大王圣断。”
听到这话,宫人一下子慌了神,急忙拉住作势欲走的夷光,迭声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夷光冷冷盯着他,“想要活命就赶紧说实话!”
这一次,宫人不敢再欺瞒,颤道:“奴才……确实在这汤里下了药。”
郑旦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恐惧,“你想谋我性命?”
宫人急忙摇手,“美人误会了,奴才下在汤里的是巴豆,人服下去,只会腹泄几日,断不会要了性命!”
夷光竖眉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美人,大王若是知道了,非剁了你双手不可!”
“美人饶命!美人饶命!”宫人吓得面色发青,跪在地上不断哭诉哀求。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夷光冷声问着,郑旦才进宫一日,连人也不认得几个,断不可能与这名宫人结这么深的仇怨,必是有人嫉妒郑旦入宫,暗中指使。
宫人略一犹豫,咬牙道:“是刘美人。”
“二殿下的母亲?”夷光曾仔细打听过吴宫的情况,夫差登基后,一直未曾立后,只有几名姬妾,刘姬就是其中之一,因诞育皇子有功,被封为美人。
“她让奴才在郑美人的膳食里下巴豆,她答应事成之后,给奴才一锭金子;奴才想着巴豆不会要性命,就……就答应了。”见夷光不说话,宫人又急忙道:“奴才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美人与姑娘看在奴才初犯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夷光思索片刻,道:“刘美人呢?”
“在揽月阁等着奴才回禀呢。”宫人话音刚落,便听夷光道:“把这碗翡翠汤带上,随我一起去见她。”他们这些宫人并不受禁足之限,可以自由出入掖庭。
郑旦一惊,连忙拉住夷光,“你去见她做甚?”
“自是为姐姐讨还一个公道。”听到这话,郑旦连连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我现在也没事,还是算了吧。”
夷光正色道:“若这一次咱们不声不响地咽下,刘美人就会觉得姐姐好欺负,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能防得住几次?还有,姐姐别忘了,宫里并不止刘美人一个。”
“可是……”郑旦知道夷光说得在理,可天性软弱的她,还是心存犹豫。
夷光看出她的忧虑,安慰道:“姐姐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见她态度坚定,郑旦只得点头,“那好吧,你自己小心。”
在将翡翠汤装入食盒后,夷光带着这名叫小路子的宫人一路来到揽月阁。
夏日炎热,揽月阁中,刘姬穿了一件轻粉罗衣,慵懒地半倚在榻上,一个宫女在旁边摇扇,带起阵阵清风;另一个宫女则将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嘴边。
有宫人小步走进来,恭敬地道:“启禀美人,掖庭小路子求见。”
“可算是来了。”刘姬吐出两粒小小的核,抚一抚鬓发,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进来吧。”
“诺。”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小路子二人走了进来,“参见美人,美人万福。”
刘姬正要说话,瞥见他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宫女,疑惑地道:“你是什么人?”
“奴婢夷光,是郑美人的婢女。”听到这话,刘姬面色一冷,漠然道:“既是郑美人的婢女,就该好生在掖庭侍候,来我这里做什么?”